元旦佳节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来了。这天,玉岛国久违的下了一场大雨,凌晨时分,尚且还在酣睡中的女娲星船被巨大的冲击力惊醒,巨鸟的双爪压得甲板倾斜,弥天双翼下那双崇高的眼眸流出足以令人安心的坚毅,它俯瞰着身下的女娲星船,犹如羽翼下庇护的一个孩子。
这一次,武辛的命令来得很快,只是传信的不是阿兰,也不是狮鹫,不过一位驾着这鲲鹏而来,全身融入黑袍之中不见颜面的女子。
慕容娇敏锐地察觉到,见到这个女子,神雒的身躯明显地一颤。
“我的使徒而已。”他回头这样解释着。
使徒,其实就是神武帝国的大家族中,隶属于某一个人的私兵统领的特有称呼,神雒会有使徒并不奇怪,可一个使徒能激起他如此大的反响,就很值得玩味了。
慕容娇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使徒手中的圣旨更值得她投去关注的目光。
清冷的声音呼唤东方铁心的名字,将圣旨交到她的手中后,便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站在了神雒的身后。
东方铁心的话很轻,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一去无回,站在他的身侧,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渐渐孕育出的温和。即使如此,那圣旨上寥寥几笔的墨迹依然字字诛心。
英雄不过权力斗争的工具。
抬头看向神色各异的同伴们,又凝视目光阴沉的神雒许久,最后,她终于将目光定格在身旁的爱人眼中。
出乎意料,南宫问天面色如常似波澜不惊,如同对刚才她徐徐说罢的圣旨充耳不闻,只是那一席白衣袖口处本是修长的手指,早已死死地嵌入皮肉,多年持剑的老茧被指尖颤抖着撕裂,隐隐渗出的血迹随着指纹淌进指缝,又被五指死死攥在掌心。东方铁心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扭曲了,她竟会为此感到些许窃喜。
努力地从眼角拧出一丝丝笑容,她抬起手肘戳了戳身旁还在发愣的傻小子,笑得有些僵硬:“乖啦,你想想,我可是回去找人来救你诶,开心点儿。”
一口沉重的浊气从鼻腔中喷涌而出,南宫问天微微昂头,颇有几分轻蔑地故作骄傲:“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慌了?”
“你没慌就好。听话。乖~”
鲲鹏一展遮天蔽日。东方铁心虽然对这句俗语不太感冒,只是单纯地当做如狮鹫一般被神化的符号,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它的确飞得很快很稳。躲在脖颈后柔软的与羽毛里,能轻而易举地将整个人都埋进去,不受高空疾风的侵扰。
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过微微小憩了片刻,被神雒推搡着唤醒时,已经处在天启城外被战火烧尽生机的空地前。
东方铁心就这么睡了一天一夜。
从寂静许久的孤舟忽然这番喧闹,吵得她有些无所适从。
朝阳微启掩天边半缕薄雾,天启城紧闭的城门缓缓挪开一道缝隙,舍命夺魂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入。
最后几许阳光打在肩头,不知是否因为卸下了铠甲,东方铁心莫名生出些不自在来,想要伸个懒腰,却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从皇城里出来后,独自提着自小酒馆里打来的一壶劣酒,走在街头,迎着过往路人千奇百怪、各有神色的表情,她勾唇笑意挂在嘴角,算得高挑的身姿抖落弥漫压抑黯淡的光芒,照得那被欢声笑语淹没的背影,格外孤寥。
往日的东方海阁,无战事的每日未时后,午阳正盛的时刻,校场里总见那一席如同熊熊火云迎风起舞的战袍、伴随着她手中舞得栩栩如生的一柄巨斧,燃尽倾城狂傲色。
东方铁心是经久不息的奔腾浪花,骨子里就带着极高活跃度和极高侵略性的她,显然对目前的生活不大满意。
随着说得上失意。生得喧嚣,离得清寞。
身侧共饮九千客是她,座间了无知音者是她;左右逢源是她,形影相吊也是她。
四更风雪吹得朝阳红云沉浮,身后的店家也重开了店门,支离破碎的市场也终于再有了些许生气。抬起头,东方铁心才蓦然惊觉整条街只有她与眼前这人在相互对视着。
逃荒的难民如锦衣绸袍般坐在冬日晨曦下骤然升温的街道里。难民也注意到了东方铁心的目光,毫不拘谨地朝她招了招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借着檐角灯盏还未燃尽的摇曳烛光,酒气醒了大半的东方铁心扯着恍然如梦一双眸子,也算看清了对街人的模样。不过一个难民而已,凭什么活得如此潇洒只在。东方铁心嘴里这样嘟囔着,顺势踢飞了脚边的一粒碎石。
寂静许久的身躯忽然处在这番喧闹,无论是商贩走卒的叫卖,还是茶楼街巷的交谈,都吵得她有些无所适从。
东方铁心不是很懂,为什么进城之前,神雒会那般真诚地向她低头致歉。
不过,在见过武辛后,东方铁心实在提不起兴趣来思考神雒有事没事总会来那么一下的犯贱行为了——武辛,这个神武帝国新任皇帝,神武八世,果然还是那么讨厌,无论是态度、眼神、还是话语,都是从未改变的傲慢和轻蔑。不,不该这么说,应该是相对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现在的他更让人讨厌了。
她得在这里待到明日,和御皇锋一起出城,机会难得——神雒在萧府旧址上开了个酒会。
数月前的最后一战,武辛将萧问影最后的残兵赶到了北街,他们躲进了虽已搬离大部分重要器件却仍保有神家先祖灵位,安然屹立在战火纷飞的天启城中的神家。
武辛原本只是打算围而不攻的,用他的话说,那毕竟是神家旧址。
无论神荼在开战之前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他还是以神家家主的身份带着神家仅存的三人选择站在了武辛这边,或者用神荼自己的话来说,是站在了大义这边。其实这都不重要,至少这个态度武辛喜欢,而且也的确很及时。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闻讯而来的神荼亲自将整个神家连同叛军最后的残兵焚尽,在折叠扭曲阳光的巨大威压下,煌煌烈焰烧得那苍天都咳嗽。
尽管神荼本人的言论是:为了神武帝国,神家的一切都可以牺牲——
但至少武辛不能对这番作为视若罔闻,无论是出于对神荼功绩的表彰,还是对神家忠义的赞赏。可这又有了另外一个问题。神荼早已名满天下,神雒也已位及王爵,唯一的一个白身神乐......这次封赏,凭她可受不起。
最后的结果,便是萧家彻底除名,萧家祖宅家旧址归于神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天启城一剑降万军的神荼,南夏国孤身破百城的神雒,神家的强大与残忍被仅存的两个直系血脉以最狠辣的手法重现于世。
如果是为了待价而沽奇货可居,那不得不说,他们又一次赢得盆满钵满。
再次以客人的身份踏入这座府邸,抬头凝望这那白钢打造的神家匾额,她不知自己该露出何种表情。
今天天气很好,大年前的暖阳照得被小雪点缀的天启城浴火重生,重新有了许久未见的生气,被战火夷灭的萧府之上由胜利者建立起新的伟岸门邸,傲慢而狂热地俯瞰着每一个为它从眼角不住流出羡慕和敬仰的人。
神雒横坐在正门的门槛之上,似他曾经横坐神家旧窄的门槛上睥睨一个又一个登门企图从他们手指间扣出点点利益的庸人。
神雒还穿着两人在南街萧府外初见时的那件湛青色长袍。
寒冬已至,怕冷的他在外添了一件厚厚的纯白虎裘,甲胄同虎头一并扣在他的肩头,又随身后袍衣蔓延到门槛底胡乱堆砌,衬得他本消瘦的身躯竟那般壮硕。即使已经年近二十,神雒还是不习惯加冠,长发随意搭在胸前,随偶尔吹过街头巷尾扬起片片雪花的寒风舞动,竟然有些失意公子的味道。他的右手依然握着剑,那禀随他战过西域闯过玉岛的剑原本已经留给了神乐,但这次离开的时候,神乐还是选还给了他。
她说,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剑。
“来了啊。”见到她,缓缓抬起的头颅终于露出被发梢遮盖住的眼眸,疲惫、无措、彷徨,东方铁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落魄的神雒,“抱歉,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来萧府旧址,你你心里估计不会好受的。但没办法,不给你递上一张请帖,礼法上实在过不去。”
“.......帖子里,你特意写明让我来正门。”依然抬头仰望着那神家二字的匾额,东方铁心还是忍不住用余光扫视过这条除去他们再无一人的街道,“你都说道礼法了,那你应该知道正门不是随便开的。”
“大族之中,婚丧嫁娶高中状元亦或是帝王临门,才可开正门。我虽年少时生在穷乡僻壤,这等常识还是知道的。”
呵呵一笑,神雒颇有些勉强地强行提起几分精神:“但话说回来啊,我第一次来萧府,南宫问天就给你开了正门,借着你的光,我也算逾越了一把。如今物是人非,萧府已经不复存在,这里重新修缮后成了神家府邸,虽然只是庶子,好歹也是直系血脉,至少在这一辈里,我多多少少还是能放肆些的。既然借着你的面子走过了一次正门,那在我有决定权的时候,让你走一次正门又何妨。”
这头,是寂寥得似荒郊野岭,那头,是喧嚣如门庭闹市。徐徐站起,他不算高大的身影立在八尺宽丈余的正门前,隐隐开始生出足以隔断内外的压抑。
神雒迈开步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出屋檐的阴影,走到东方铁心的身旁,同她一并看向大开的正门,恍惚间,生出无限感慨,:“其实吧,说来也是奇怪。无论是神家旧址,还是神家新府,都算是我过得最奢华的地方了。即使是身处夙思城万人之上的时候也不可比拟。可偏偏我活得最轻松的地方,是异国那片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上,一处与之相比连简陋都算不上的小屋。那个时候,虽然过得很苦,但只需要抱有对某人某事某物某段时间的一点点回忆和执念,就能支撑着自己苦中作乐咬牙坚持过来。哪像现在,明明凭自己的厮杀作孽换来的爵位豪宅,却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可能是伪装,可能是真情流露,也可能是二者都有,东方铁心一刹那想用可怜二字形容他。看似活得风姿飒沓随心而为,倘若真仔细细究起来,他其实这半辈子都活在被人安排的路上。
可再细细想来,似乎她也是如此。
东方海阁不需要东方铁心扛起大旗的时候,她可以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刻苦书生,东方海阁需要她扛起大旗的时候,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是那个将一柄巨斧在修长指尖舞得染血为画的少帅。
只是可以称为幸运又可以称为可悲的是,她似乎至始至终都将这一切视为命运的安排,即使百般不愿,也不过痛哭流涕之后将伤口同血迹一并死去,留下一个更加可怖的伤口,美其名曰以痛止痛重新开始后,继续随波逐流。
或许也是因为她这别样的懦弱,南宫问天才能在感情上对她呼来喝去,需要的时候,是最宝贵的心儿,不需要的时候,是可以随意挪动的棋子。
这样被人安排、被命运安排、被至高权力安排的人生,真的是她东方铁心需要的、想要的、应该得到的吗?
这样的感情,真的是她的必须吗?
恍然回过神,在神雒玩笑般的目光中,东方铁心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慌乱间,她只得随意找了个话题:“你的使徒呢?怎么没见到她。”
“她在刻意地躲着你,至少她认为,你不会喜欢她的。”
“为什么?她不过是你的使徒而已。”
“那如果她叫云笙呢?”
“.......?”
迎着东方铁心已经写在脸上的疑惑,神雒竟觉得将秘密说出的时候,却格外地轻松:“啊,对,就是你想的那个云笙。南夏云家第三女,云笙。”
“你为什么留着她?”
“你不觉得她和我们很像么?怎么样,反正咱俩都不乐意进去,要不找个小酒馆单开一桌仔细聊聊?反正那些人也算不上多重要,更何况兄长下午就要回来了,凭他的名头,放她们一下午又何妨。阿兰姐又不是应付不来。好吧再退一步来说,赶明儿我们俩一前一后出了天启城,这就是短则半载多则数年不见了,好歹单开顿践行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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