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的9月是卡米尔到这所学校担任保健老师的第一个月。
因为是顶替刚退休的前任老校医,工作比卡米尔想象来地平淡和轻松。
位于旧校舍的教室改建成的医务室,离教学楼有好段距离的缘故,来往的人不多,所以一直是安静的地方。门扉上漆着乳白色柏油,因为日晒的缘故已经脱落了好几层,墙壁一直到及腰的高度都贴上让人联想到手术室的白色瓷砖,仅有的两个窗户边上都挂上白纱布,惨凄凄的样子,仿佛诡异歇停的幽灵。
卡米尔第一次见金就是在这里。
苍白的脸色在透染进来的日光中显得更憔悴,额角渗着汗,在凯莉的搀扶下坐落到医务室特有的高脚凳上,个头刚好与卡米尔的视线平齐。
“怎么了?是那里不舒服?”卡米尔循例地这么问起情况,从抽屉里取出登记名册。
那是A4纸大小的硬本,暗灰色。封面印着学校名字和“医务室用”字样。纸质是最差那种,而且已经被翻得相当破烂。
卡米尔抬眼望了下眼前的两人,没有凳子靠背的关系,金坐得笔直。
“卡米尔老师……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是她硬把我拉过来了——”
“金,还说没什么!差点就晕倒在走道了,你这样子怎么行!”
砌辞狡辩被凯莉声势浩大地反驳回去,金抿抿唇没说话。
窗外尖锐的蝉鸣失了调子,于是暂歇下来。预备钟凛冽的声响被拖得长长的,在走廊的尖角处回荡。卡米尔让凯莉先回去上课,金就留下来休息。
凯莉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被金不了了之地打发掉。
探过体温没有异常,应该不是中暑。
“只是低血糖。没什么大碍的。”卡米尔淡淡地这么说着:“你是不是没好好吃早餐?”
金在卡米尔的话下明显地怔了一怔,却没有给出否定的回应,算是默认了过去。
卡米尔于是摸出开假条的表格纸张书写了起来。
“虽然没什么事情,但你还是要吃点东西,休息下。”
卡米尔低头这么说着,把登记名册递去让金签名,自己便转身离开椅子去办其它的事情。
卡米尔幸庆医务室的冰柜里还有雪藏的牛奶可用,但泡面怎么看也不太健康,于是跑到便利店去买了些麦糠面包和压缩饼干回来,顺便也解决了午餐的问题。
用电壶把牛奶煮热费了点时间,把热牛奶端出来,才发觉金已经睡了。
徒劳无功的感觉是不置可否的了,卡米尔把盛着牛奶的大耳白瓷杯搁置到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桌面的东西。
签署完名字的登记名册,被金以正经八百的角度摆在桌面一角。
卡米尔忽然觉得好笑。
随便翻到最后一页,粗糙纸面绵延着的笔迹摇摇欲坠。
“金”字一笔一划被完美地安置好,恣意拉扯出刚劲元气的样子,与他现如今虚脱无力的感觉不同,西点成了月弦的一角,仿佛细长的眉梢眼睫。
“————”
“金?”卡米尔忙搁下手上的东西快步走过去,脚步却还没来得及抵达,原本安稳睡着的金仿佛招袭到可怕的梦魇,开始剧烈地惨叫。
“啊啊啊——”
那一瞬间,卡米尔身体忽然被叫声震慑住,那针刺般的痛楚莫名而迅速地蔓延。
“怎么了!金!”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卡米尔觉得那一定是可怕的恶梦。花了好大劲制止那大幅度挣扎的动作,神智不清的金发狂地尖叫,冷汗湿透了覆着前额的刘海,手臂直直地高举着,寻求救助般狂乱挥舞,仿如溺水窒息的人。
“没事,没事!只是做梦,金。不用怕。”
挣揣着的身体僵直地支起,惨白的被褥被金激烈撕扯因此爬满了苍色的皱折,凌乱而逼仄,仿佛籍卷中挤压的押花。枯萎成残酷的图案。
“嗄……”
慌乱的梦呓缓缓开始变换成平缓呼吸,意识清醒起来的金抬起头来,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卡米尔,气息絮乱,校服的前领被汗水渗出痕迹斑驳。
“老师——”
声音如呵叹般,断然失了力度,摆脱困境的金忽然垂低头,攀附着卡米尔臂弯的手收紧了力度,金压抑着声音在抽泣,肩膀起伏着,身体簌簌地颤抖得厉害。
“没事,不用怕,不用怕了。”
卡米尔没料到金居然会因为梦境而吓得直哭,用平缓安慰的动作抚摸着金单薄的背脊,直到金稳定了情绪后,哭得困倦而睡去。
闷热的气息透过窗户漫进来,夹带着不太自然的微风。那只停歇的蝉又开始放肆的鸣叫,遥远却依然清晰地,宣泄着这个夏天的嚣杂。
视线离开那个名字合上名册,忽然从金躺着的床位上又传来动静。
2
金似乎有习惯地在午后跑来医务室小睡,偶尔跷课。
假以身体不适到这里占床位补眠的家伙很多,卡米尔本来要把金义正词严地打发掉也理所当然。
但凯莉不同意地道:“你就由得金这小傻子这样吧,他最近老是一副很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可不想再被他添麻烦了。”
虽然这么说,但凯莉关心的态度卡米尔还是能看出来的。
因为学校把纪检部导师一职也一并压到保健老师身上,而凯莉恰巧又是学生会的,所以往来不少也比较熟络。她既然这么“请求”,做老师也不是做得这么不近人情的,于是对金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凯莉和金似乎初中就是同学,两个人虽然走在一起,但感觉上凯莉对这份交情有点不了了之,金则是乐此不疲地去套人家近乎的那一方。
老是有空闲就跑来卡米尔这抽烟闲聊的雷蜇是金他们班的导师,一副凶神恶煞人到是挺随和,也聊得来。
某次听他提到金的事情,说这学生在他那门学科成绩一直不错,不久的一次连堂测验却交白卷。原因是中途睡着了,然后在睡梦里放狂地惨叫,旁边的同学好心去制止,结果却被金不经意地掴了一耳光。
后来就是测验卷交白了,人被请到教导处去。
卡米尔顿时佩服起金的勇猛行为,虽然不知道意图,但也稍微庆幸自己没被赏到耳光。
有些人会因为生活压力而循环形式地做可怖的梦导致失眠,算是心理病的一种,这么说的话金也有可能,现在的学生学习和家庭压力也不少。
心里打算着是不是应该做做心理辅导,但金除了那次都完全没有异样,至少在医务室是睡得挺安稳的样子,念头也就打消了。
3
金不同凯莉那种傲娇的个性,他随便什么人都能搭上话,而凯莉是那种虽然不是摆出冷漠的神情让你退避三舍,却怎么也不见得好亲近。
某天的下午放学,九月这种季节即使七点多了,天色还算是挺亮的,卡米尔从很早开始就没有这么早回家过,不太习惯早回家便在案医务室里闲坐着整理起资料。
金却背着金黄色的背包闯了进来,背包和校服颜色不太搭,挂在背上软塌塌地,似乎没什么重量。
“呃,老师……我,不知道你还在。”显然是认为没人在屋内,所以门也不敲大大咧咧地就进来。
“嗯。怎么,有什么事情?”
“没,只是落下东西了。”金这么说,径自走向靠窗边的床位,在劣质棉花填塞而显得硬实的枕头底下摸出忘记拿走的手机。
逆光的缘故,金的转过身来的时候,金黄的发丝由深入浅地浮现,无数微尘在空气中碎裂渗化,点滴爬过发线的末尾。
卡米尔静止地凝视着那幅景致大概几秒。
回过神来后,卡米尔便把桌面的东西收进抽屉里放好准备离开,看见一旁的金还是无奈地站在那里捏着手机。
“你也该回去了,在学校留太晚家里人担心。”卡米尔忽然带点老师口吻地这么说道。
“嗯……我知道了。”
“你家住哪?这么晚了,我开车,顺便送你吧。”
明显被卡米尔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吓了一下,金惊愕地抬起头,神情似是忧郁却难以推搪,最终答应了下来。
4
金家住得离学校相当远,上学估计要坐公车到繁华地段再转乘地铁,少也花上三十分钟。路经便利店随便买了些速食料理,晚餐问题算是解决了。一路上金话不多,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卡米尔要手机号码。
“老师叫什么名字?”金把号码输入的时候考虑到提示名称。
“直接写老师不就行了嘛。”
“我不要,这样会不记得你是谁的。”
“卡米尔。”
“那就写卡米尔。老师老师地摆架子,多不好听啊。”金像是小孩子为任性要求耍赖一样,理所当然地说着。
忽然想起金应该是个挺有活力的孩子。
“我能叫你小金吗?”
卡米尔有心想和金相处得融洽点,于是兴味盎然地开起玩笑来。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像雷蜇那样表现得很死皮赖脸。
“不要叫我小金,叫名字就好了。”
金的语气陡然地严肃,那忽然崩紧的氛围当下让卡米尔收敛起打趣的念头,后悔着自己的疏忽大意和不符性格的问话,踩到了猫尾巴。
其实这样也对,小金根本就是昵称,让不熟悉的人这么称呼自己谁都会觉得不舒服的,而金应该也是内心敏感的家伙。
“那么就叫名字好了。”卡米尔顺应金的意思堆砌出答句,而金似乎是看出了卡米尔的难堪,没有说话只是顺势地点头。
车外的流光飞速地划眼而过,暧昧地漫进狭小的空间内,仿佛星火明灭的暖意。
这个夏季,意外地冗长。
5
听雷蜇说,金在班里的人缘相当好。有一张谦和乖顺的脸,那种开朗的个性也得招人喜欢。不过在不久前的掌掴事件,卡米尔害怕金的名声评价将会改变。
其实慢慢就会发现,金真的是个很规矩的孩子,会很自觉地把生活里的事情安排成一种习惯。
于是午后来医务室休息也成了金的一种习惯,小睡一下或者翻翻杂志和书籍。
这么说来金似乎很喜欢看书。经常随身带来一些厚度相当的课外读物或者旅游摄影杂志。除了打声招呼,偶尔客套地询问一下午餐吃得怎么样,学习工作忙不忙,其它深入话题甚少提及。两者间仿佛有一个触点,巧妙地维持着一种陌生的平衡。
就像遮阳树繁华的枝理刻意地被人为修剪掉,只能不蔓不枝地生长。
最近卡米尔是忙得有点不可开交。因为过不久后就要学年体检,整理各年级送来的学生健康状况资料的工作,全部都要卡米尔来负责。
“老师你有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旅行?”
金出乎意料地这么问卡米尔,卡米尔有那么一秒钟失了神。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就是想知道啊。”
把新一期的《Landscape》摊放在膝上,金若有所思地回答。
“偶尔会想的,但必须是工作和生活允许才行。毕竟想和做是两回事。”
“也对,总有些东西会成为牵羁。那么说老师你没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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