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19 夹带私货

床头柜上的沙漏里，沙子已经落下到了标志着凌晨五点的刻度。但天空在朝阳冲破地平线之前仍然被浓重的深紫夜色所浸染，没有即将迎来日出的迹象。

莉娃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玻璃沙漏内沙粒在月光下一粒粒坠落，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上半夜帝姬殿下在众人面前演示的蒸汽机模型让莉莉等一众侍女都兴奋而惊叹，被殿下亲自选中，交付了成为老师向矿场工人们教授基础文化知识任务的莉娃更是受到了其余侍女们的羡慕。

就连因为莉娃暂时离岗而最有可能晋升殿下贴身侍女的安妮和莉莉，也都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可此刻玻璃上倒映着坐在床边的莉娃俯首无言那凝重的神色，她下意识地祈祷着晨曦不要来临。

她睡不着，却期望破晓时分来的晚一些。

其他侍女们被那些新奇的概念和“殿下会将如此重视的任务交给谁”所吸引，可莉娃却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夜里帝姬殿下所说的话，并不仅仅是解释新知识这么简单。

被选中的侍女，任务也仅仅是教那些人识字和基础的数学运算而已。而殿下和她们说了这么多，为的是让她们意识到任务的重要性和意义……

意义？

可殿下命令侍女做事需要理由吗？完成主人的命令不是侍女本分吗？完成主人的命令本身就是侍女存在的原因和人生的意义，又何必这样强调呢？

殿下……

莉娃的双眼在没有梳好的头发所投下的阴影笼罩中，咬着嘴唇的她在回想着今日于殿下宫殿里所听到的那些话语，眸光明灭。

——“假如盖子像刚才一样被封死，无处可去的气体就会在有限的空间中不断积攒，最终形成足够将木塞冲出去的力量”

——“所有人的经验总结和思考叠加在一起，绝对会比我一个人要强很多很多”

——“最终这些就会汇聚成一股力量，像受热膨胀的水蒸气一样，推动整个歌秋罗击碎目前的困境，让这架战车车轮滚滚向前”

莉娃的双手越攥越紧，关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颤抖。

她开始害怕在破晓后黑夜转变为白昼，她无声祈祷着下意识地希望着明天不要来临。

骤然，她的身形一颤，从在昨日白昼的日光里被她的殿下撬动崩塌变为一地尚未收拾残垣断壁里冒出那浮光掠影的不敬想法，在被意识到的瞬间让她冒出了冷汗。随即起身，向着东方重重跪下，向大圣女祈求宽恕。

沙粒还在不紧不慢地漏下，天色未明。

星缇纱戴着耳机躺着床上，默默地看着窗帘的缝隙中，透下那清冷的月色。

“你怎么放心让你的那个侍女当这个教书先生的？”

因为北境日出早于纬度相对较低的都城，早早醒来的萝丝左右已经睡不着，便穿戴整齐从客房出来，进了星缇纱的寝殿。

也不管背对着她的星缇纱是睡是醒，一屁股就坐在了另一边的床沿的萝丝自顾自地开口道。

“她昨天那个状态……你不觉得会出问题吗？”

“就因为她昨天的反应我才这么决定的。”

星缇纱也没转过身，声音平静。

“她的确已经因为我的话，而感到了世界观都混乱乃至坍塌。而正因如此，她一方面会竭尽全力自欺欺人地维护已经无法说服自己的观念，另一方面会因为逃避看清现实的痛苦而尽量对原本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绝口不提。”

“她的内心在痛苦在挣扎，在想要逃避想要否认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被压迫在被物化而非本应如此这件事。可对我的忠诚和逃避的心情本身，足够让她不在课堂上给其他人灌输这些旧观念。”

“你……”

萝丝转过头，皱着眉看着星缇纱那背对着她戴着耳机的身形。

“你在利用她。”

之前在矿场的发言萝丝本是将其看做权宜之计，可当她看着星缇纱放任着因为自己的言行而如坐针毡煎熬辗转的莉娃痛苦不堪无以自处的同时，星缇纱却是在乎着是否会因此导致秘密泄露，甚至现在还更是变本加厉地利用这一点将莉娃变为可以被自己完全掌握的棋子……

星缇纱胸有成竹的语气轻飘飘的，一字一句却仿佛践踏在萝丝心中那刚刚萌发的芽上，一瞬间萝丝总觉得胸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在此之前一直有所疑虑与不安却因为不能确定不敢相信而有所掩饰的心情在一瞬间被全部引爆。

而下一刻，她对上了星缇纱那双平静而肃穆的眼睛。

“我是在利用这一点，但我没有利用她。”

星缇纱摘下耳机坐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无法掩饰动作的微颤。

“如果仅仅是为了得到好用的工具，我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力气去做这些事。”

星缇纱那饱含被压抑着的汹涌情感的声音，已经逐渐无法维持一开始的波澜不惊。

“仅仅凭我的几句话是不可能将别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扭转过来的，莉娃不是物件她是人，她的意识和认知只有通过她自己的认知和感受才能改变。”

星缇纱注视着萝丝，那双彻夜未眠的眼睛里目光灼灼似有泪光。

“我们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我们的目的和想法现在决不能泄露。我知道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冲动伤害到了莉娃，可对于全歌秋罗的人而言戳破这层麻醉自己的遮羞布也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可、可是——”

星缇纱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萝丝的话。她知道萝丝的愤怒，或许并不仅仅是对莉娃等人的同情和不平，更有的是感觉到自己被用“未来的希望”这样决不能负以戏言的事情欺诈后，身为帝国忠诚的劳罗拉家族后人的愤怒。

可如果是她她也一样会这样愤怒的。

意识到自己从小就被教育着“效忠帝国”的誓言只不过是一个笑话，将所有希望信任都交付于这崭新的信仰，却发现将信仰带给自己的人将这信仰视为笼络人心的谎言和手段。

亲力亲为皆是为了自己的争权夺利铺路搭桥。

无论是因为身为劳罗拉小姐的骄傲还是对国家现状和未来的担忧痛心，这一切都足以让萝丝在感受到星缇纱的戏耍和背叛之后失去理智。

刚才萝丝没有一拳干翻星缇纱，都算得上是修养良好了。

“我们现在必须尽快积蓄力量，莉娃目前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在课堂上夹带私货的人选。只有普及了文化教育，新思想的传遍才会成为可能！”

星缇纱抓着萝丝的双肩，目光带着不忍却仍然坚定。

“这是思潮更迭所必然经历的阵痛，你我都无法代替他人去经历他人的人生去为他们避免这必然的阵痛。

“我们只是先接触到了这些新的思想，又侥幸因为一直以来的经历和信仰而恰好能够最快地接受。可这不代表我们是救世主，我们能做的要做的，是尽量团结更多可以团结的人成为战友成为同志，是最大限度地利用目前我们手上的资源为接下来的斗争做好准备！

“现在我所做的这些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是要流血牺牲的！我所做的这些正是因为我绝不会背叛信仰而在保护所有即将和我们并肩作战的人！”

那一瞬间第一缕朝霞随着喷薄而出的旭日划破夜幕，倒映在少女带着热泪的双眼中成了熊熊炬火，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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