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沙克德送到了旅店后,星缇纱再次上了马车。骨碌的车轮声在傍晚昏黄色的夕阳余晖中碾过都城的大街,车窗玻璃倒影出窗外缓缓飘落雪花的天空下一如往常的街道;而车窗内那浅粉色绣着橘粉太阳菊的窗帘后,帝姬殿下正在假寐。
被帝姬拉着坐在了对面的莉娃低着头,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十指相扣的双手。那双手的关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浸出的汗水被马车内氤氲的炭火暖气烘得发粘。
刚才和帝姬殿下一起上马车,并且在殿下让奴婢上车之后,因为殿下起身换位置而与殿下坐在一起的那位贵族……
帝姬殿下紧紧握着那位赤发贵族骨节分明老茧横生的手,红着眼眶笑着对莉娃介绍他身份的样子,不知怎的一遍遍在莉娃的脑海中闪回。
“莉娃,这位是北境劳罗拉家族的沙克德卿。”
因为是在马车内,且方才已经行过礼,所以当殿下开口的时候,莉娃只需要低头且微微弯下腰就好。
只是……
是她的错觉吗?可殿下此时此刻闭着的双眼那略略颤抖的浓密羽睫下,眼角分明红得显眼。
殿下怎么了?
即使是莉娃这样的贴身侍女也不可以长时间盯着主人的脸看,可看着车窗倒影出那张似乎略微皱着眉头的小姑娘的脸,莉娃并不能确定那睫毛的颤动究竟仅仅是马车的颠簸,还是因为不安。
若是以往,看着这样的殿下,莉娃肯定会第一时间抱住她,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当原本牢固的心理界限被撬动,原本以为主人的允许以及工作需要,而被恩赐并习以为常的越界行为,便在此刻成为了布满尖刺的钉床。
进退两难。
而帝姬殿下这一次似乎也并不打算开口给如坐针毡的莉娃屁股下面再添一把火,将那位沙克德先生送到了旅店之后,便闭上眼睛靠着柔软的鸭绒靠垫闭目养神。
可那双放在咖啡色棉裙裙摆所覆盖的膝盖上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起的样子,分明不是睡着的人会有的表现。
工字褶大v领飞袖下的胸膛起伏并不急促,可莉娃却莫名感觉那是一种竭力平息呼吸节奏的压抑感。
拼命找到平衡点,用于抑制贯穿自己胸腔痛处的压抑感。
殿下……
那位沙克德先生是劳罗拉小姐的亲戚,劳罗拉小姐与殿下关系甚笃,他怎么会让殿下如此……
双手大拇指不安地互相摩挲着,低着头的莉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眉头紧皱。女皇陛下急召帝姬殿下,理应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可……可如果是殿下对奴婢说的那些话,被劳罗拉小姐知道并传扬了出去……
不……
咬着嘴唇的莉娃在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身形略微颤抖着,可是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她无法接受因为自己而让殿下身陷“发表大逆不道言论”漩涡当中这样可怕的事情,她的大脑甚至在下意识中不断躲避与之相关的词汇。
终于,在那因为本能地逃避而变得含糊的思绪里,莉娃找到了一个可以站得住脚的论据。
在殿下当日发现那个叫做温斯基的逃奴时候,就已经与劳罗拉小姐交流过——即使只是远远看见这一幕,莉娃也可以确定这一点。
那么,如果是劳罗拉小姐要将这些事情说出去,必然不需要借由沙克德先生之口——无论是为了速度还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都不是一个有利的选择。
这个结论让莉娃终于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她那早已疲惫麻木的心脏就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揣测主人与其他贵族的行为和想法!
甚至,在得出“眼前帝姬殿下的处境并不是奴婢的责任”这样的结论之后,她竟然就不管不顾殿下仍然在如此近乎悲伤地皱着眉红着眼一言不发的现实,自顾自地在那暗自窃喜自己逃过一劫!?
奴、奴婢……
“莉娃。”
就在此时,帝姬殿下睁开了眼睛。
“殿、殿下?”莉娃赶紧回应,“您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奴婢……”
“莉娃,你检查一下马车前窗。”帝姬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可这恰好打断莉娃话头的语句,也让莉娃松了口气。
毕竟人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又必须说的时候,总是希望对方赶紧开口打断自己的。
“殿下,马车前窗是关好的。”莉娃检查完之后坐回座位,身子前倾拿起帝姬的皮毛大氅为后者披上肩膀,“如果您还是冷的话,奴婢可以帮您点上手炉。”
“不是,谢谢了。”
一只手拉住了莉娃正在系蝴蝶结的手腕,而后随着帝姬殿下抬起头,莉娃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目光疲倦的橘金红色眼睛。
“莉娃,看着我。”
女皇并未质疑为何我明明早已得到高炉炼铁和煅烧水泥的技术,却直到此刻才拿出来——甚至是这般“碰巧”地,恰好在沙克德报告了北境战况之后,我星缇纱遍能从身上口袋里拿出准备妥当的图纸。
若要发难治我的谋反与隐瞒神谕欺君之罪,方才这是最好的时机。
而女皇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几乎要将我和沙克德置于死地的怀疑与试探质问之后,明显是恢复了信任的态度。
那冷笑不过是因为我冒犯皇权那自作聪明的态度,引起她并不足以将我治罪的愠怒罢了。
帝姬谋反并不同于其他谋反情况,若只是普通臣子,此刻女皇的反应还有可能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以便将所有乱党连根拔起。
可我身为帝姬这一点,以及一直以来女皇对雪蜜儿放纵的态度,就决定了无论如何终有一日她必然要将皇位传给我——至少,女皇她是会这样认为的。
故而只要不让女皇有被威胁到她自己,亦或者威胁到歌秋罗嫡系皇族继承的感觉,女皇断然不会轻易废黜我的位置,更不会要处死我这个获得过神谕的帝姬!
认为我的做法也是来自大圣女的旨意并且害怕大圣女发怒也好,希望我能够重振歌秋罗也罢,亦或者想要以此获得更多与教会拉扯的筹码也无所谓。总而言之在这多方面的原因制衡之下,即使方才女皇盛怒,只要我还没有真正逾越最后的雷区,就仍然是安全的。
所以,莉娃。
我可以,也必须,将这件事情告诉你。
“莉娃。”
帝姬一手拉着侍女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后者的脖颈,莉娃觉得不妥却不敢从帝姬的臂膀下挣脱,两人的前额因此紧紧相贴在一起。她的语句几乎是微不可查的气声,可那深深呼吸数次后方才提起勇气开口的模样,仿佛是每一个字都重达千斤。
帝姬咽了一口唾沫,那双眼眶发红的眼睛似是再一次蒙上了水雾。
“莉娃啊,北境……安霁丽纳伯爵领地,全境沦陷了。”
“帝、帝姬殿下,这些,奴婢——”
“别喊,这件事……暂时不能宣扬出去。”
帝姬连叹息都是被压抑得细而平稳,可那冗长的沉默空白——亦或者只有数秒的,让莉娃的冷汗浸湿了衬裙。
可莉娃没有想到,比这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帝姬将伯爵领沦陷的原因与过程告诉她,当那血族铁蹄下的惨状被帝姬一字一句地描述出来,当那种本能的恐惧禁锢住胸腔遏制了她呼吸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僭越。
“可是、可是吸血鬼需要血仆,他们、他们怎么会直接将人类赶尽杀绝……不,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奴婢是……”
莉娃的双眼近乎目光空洞,帝姬描述那一切景象的语句生动得让她产生了近乎切肤之痛般的共情。
一开始被当成礼物送给血族求和的只是下等农奴,而非管事奴隶或者贴身侍女。可当城池沦陷,所有人包括贵族都……
恐惧感与反胃一同翻涌而上,她无法克制大脑幻想出那些堆积如山的残尸、血泊中被开膛破肚的孕妇,乃至被掏空内脏只剩下一张皮的孩童。
不……不……
不!
“别怕,我们在都城,吸血鬼暂时打不到这里。”
帝姬双手搂住了剧烈颤抖着的侍女,她看着后者瞪大了的双眼里因为她的前半句而略有微动,却在那一个“暂时”一出口便被完全击碎只剩下空洞灰烬的目光,继续说道。
“确实,吸血鬼需要血仆,所以他们杀的只是高过车轮的男性——无论军民。至于那些姑娘……如果没有死在战斗中,那大部分还是能作为血姬,用身子换回一条命的。”
这样的说辞让星缇纱恶心——即使只是死一个人那也是一场悲剧,没有谁的生命应该用“只是”两个字就这样一笔带过。
更何况她自己明知道绝大部分被吸血鬼俘虏的女性会是怎样的下场,那过程她自己品尝过——而且与其他姑娘不同,她在仅仅几个月之后就被拖上断头台咔嚓一声迎来解脱。
那绝不是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痛苦,那种被圈养被共享被蹂躏凌辱的“生活”足够将那些姑娘在三十岁之前折磨致死。
——如果在此之前歌秋罗能将人救回来,或许还能避免这样的悲剧。
可帝国有这样的能力……不,是这个帝国,有这样的打算吗?
哪怕仅仅是打算而已!
没有,不会有的。
即使是为此而悲愤的沙克德,即使是为此而盛怒的女皇,他们想到的也只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
甚至仅仅是这亡羊补牢的办法,也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因为这是帝国,不是人民共和国。
仅此而已。
“帝姬……帝姬殿下……”
莉娃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嗫嚅,颤抖着从她已然被咬破的嘴唇中发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向帝姬求助——那个本应该被她侍奉的主人,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
“别害怕,莉娃。”帝姬搂着颤抖的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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