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49 当头棒喝

星缇纱失眠了。

两手撑着褥子从地铺被窝下坐起来的星缇纱，抱着被子下曲起的双腿，靠着办公室的墙壁静静地坐着。

晚冬的子夜空气冷得凛冽，因为她和萝丝都是魔法师而没有点炭盆的房间里，这冷空气让她愈发清醒。

她想了想，从被子里拿出金属盒子，拿出用手绢包裹的手机亮屏看了一眼——刚过了十二点。

手机的锁屏壁纸依旧是华夏国天安门广场的蓝天红旗，那来自异世界信息时代的亮光骤然照得她习惯了夜色的眼睛有些不适。

星缇纱熄灭了手机屏幕将它放回盒子里，再一次环抱自己膝盖的时候，却是下意识地整个上半身向前靠过去，低着头将脸埋在了盖着膝盖的被子上。

柔软厚实的逼仄给她带来了些许本能上的安全感，却依旧无法让已然疲倦不堪的她有一丝入眠的可能性。

身旁的萝丝已经睡着了，夜色中她的呼吸声以及越过了两人之间“三八线”的蓬松卷发，让星缇纱勉强能够对自己说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三八线……

星缇纱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那样吃着炒面配雪打退十七国联军的奇迹，是建立在认同与希望之上的。而那些希望与认同的基础，则是自幼受到的历史传承耳濡目染，是当下分到的一亩三分地与刚刚得到的平等权利，是对同胞的羁绊信任和对未来的希冀。

数以亿计，汇流成江，自此奔流不息。

正因如此，一穷二白千疮百孔的华夏国，才能够在那场战争后真正挺直脊梁站了起来。

——所以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纤细的手指攥着棉被，蜷缩着的星缇纱咬着牙紧紧皱着眉头——不过在仅仅有黯淡月色透入糊着纸的窗口那朦胧的黑暗里，并不会有人看到她低着头正对着被面的表情。

没有物质基础，哪里来的上层建筑？没有一点实际行动和成果，就想全盘否定莉娃自小接受的世界观——甚至是在此时此刻即使她觉醒了也依旧只能作为奴仆的当下！

从过去的认同到当下的权利直至未来的方向与希望，莉娃一个都没有！在这样举目昏暗的当下，光凭几句话就想让她认同这尚未带来好处就已经让她撕心裂肺的主义，我是何其自大而狂妄！

嘲笑着雪蜜儿所谓“爱的力量”愚蠢的我，有何尝不是与她殊途同归呢？如果空口白牙地说话就能改变什么，那这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战争了！

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同样得不到！什么成果都尚且拿不出来还自视甚高，认为能给别人当头棒喝的我，明明熟知这句箴言却依旧没获得任何教训的我，根本……

根本就是远比雪蜜儿还要愚蠢自大的人啊！

雪蜜儿所说那一切，至少还有她本人获得的奢靡生活冠冕后位可以佐证；可我说的这一些，除了靠着我身为帝姬、身为奴隶主阶级，对莉娃的权威之外，还有哪一点足够莉娃信服的？

所以说我到底在干什么啊？靠着奴隶主的身份强迫奴隶相信自己口中的“人人平等”？而后当她克服内心的艰难险阻接受了这一切之后再对她说“现在只能委屈你暂时继续做一个奴仆”吗？！

我……

我……可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自视觉醒，结果还是一身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习气；异世界的前辈们说了多少遍“人民的江山”，我居然还是在潜意识里就把自己摆在救世主的位置上……

明明上一次的经历，已经如此清晰地证明了仅仅只有一腔热血的冲锋就是自杀；明明是因为知道物质决定意识，才要用尽全力推动歌秋罗工业起步并培养学生；明明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吸血鬼，吸食着人民的血汗才有机会实施眼下这一切计划！

明明安霁丽纳伯爵的教训何等惨痛，可我刚从寝殿内出来就觉得自己的几句话能够撕开时代的黑暗——我难道不是比安霁丽纳伯爵更蠢吗？她面对的不过是依靠城墙就有办法防住的吸血鬼，可莉娃一旦接受这一切就立刻要和这个时代对抗至死方休啊！

我……

星缇纱咬着嘴唇，环抱膝盖的她不得不面对那被层层剥开的内心深处最赤裸的事实——她如此急迫地想要让莉娃睁开眼睛看到这帝国的荒诞，究其原因大半是为了在争取同伴的同时，找到一个行之有效说服他人的方法。

加强实践总结经验是必须的，可星缇纱此时此刻的行为简直就是在拿莉娃练手——将后者的精神状态乃至身家性命强行压上赌桌，去赌一些对于莉娃本人而言根本还虚无缥缈的东西！

更何况当面对此时此刻的现实，上面那两点目的，也都只能是她美好的幻想。

大抵是与萝丝在“这一次”的相遇交心太过容易，给了星缇纱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当幻想照进现实，照进没有了萝丝这样身为武勋又年纪轻轻一腔热血、信仰星沙的同时还学习过华夏国语言这种无法复刻条件的现实；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现实。

而她本人，也同样是构成这现实扼住莉娃咽喉的一寸黑暗。

可是……

星沙同志……如果，如果您愿意让我这样满身奴隶主阶级习气的我叫您一声“同志”的话，在这一样的情况下您会怎么做呢？

华夏国的前辈们……

装着手机的盒子坚硬光滑的触感，让星缇纱感觉到一丝安慰。此刻她还没有对萝丝说昨日下午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再加上此刻所想她更是不知如何开口。

说到底萝丝也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直面这些对她而言……

不，不是的。星缇纱，你不要再给自己找借口了。

国难当头，如果是异世界前辈们，即使是比萝丝还要小的孩子都能参加儿童团为民族国家贡献力量——你真的是在为萝丝着想吗？还是因为自己的面子无法开口承认自己的无能和自大？！

即使仅仅是下午的事情，被雪蜜儿一搅就只能使出下下策的你，也一样是羞于对比自己小了十岁的萝丝启齿的吧？！

明明走进寝殿前，你还想着自己结交了萝丝能够借此在朝堂上争取到开口说话的权力——可你看看现实吧！你刚刚起步的这些计划在现实面前根本还不值一提！

星缇纱！星缇纱•绯歌丽塔•贝娅斯特！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做成！你只不过是仗着皇族身份先一步接触了这些思想和资料！你现在就已经开始沾沾自喜了？开始以先进分子自居了？

你给我看清楚一点，你到现在为止的所作所为不够偿还你对人民所欠债务的百万分之一！

所以，所以……

环抱双膝的手因为下意识地不断用力而肌肉颤抖，被放在了大腿与腹部之间的金属盒子棱角分明地硌着她。

星缇纱强迫自己将急促的呼吸放缓，被刻意平稳住的深呼吸气息却仍然是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

得找到……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

没错……莉娃的现状暂时不能轻举妄动地去触动了，但是……

星缇纱咬着牙，攥成拳头的手指节微颤，她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嘶吼的内心。

冷静，冷静下来！现在能够意识到问题，总好过一直盲目乐观，直到将一切机会完全葬送！要弥补莉娃受到的伤害，也必须将这条道路走下去！

现在……

现在工作不能停下来，时间只有这么多！现在我必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足够多可以依靠同伴的加入，以及摸索出一条能够走的通的道路……现在必须分清楚轻重缓急，争取同伴必然会对其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由于不可能将手机和重生的事情公之于众，这个过程必然会……会付出代价。

得将代价减小到最低限度，不能再让别人为我的冲动买单了。

眼下的情况里，首先莉娃这条线目前是走不通了，并且眼下如果继续下去也只会造成伤害甚至最终无法挽回。

其次，根据前世的经验，平民出身的人依旧是有血性的——至少在饥寒交迫直至连活下去都成为奢望的时候，他们有勇气站起来反抗这个帝国的统治。那么，对于他们的思想工作相对会轻松不少。

现在急需摸索出来的路线，是针对奴隶的思想工作路线。而且……而且现在莉娃已经给了我这蠢货当头一棒——空口白话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无底线地消耗别人对我的信任。

我本人身为帝姬这一奴隶主阶级继承人，在斗争中成为被打倒的对象无可厚非。但如果因为我的行为而让他人对共/产/主/义道路产生了不正确的理解和印象，那……那样的话，歌秋罗，甚至全人类，都会失去唯一的翻盘机会。

对绝大部分目前是奴隶身份同胞的思想解放工作，必须是建立在一定的现实条件物质基础之上的。目前可以通过潜移默化来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可绝对还没到明目张胆将红旗亮出来的时机。

可对于这些同胞的思想工作……

如果没有任何经验，到时候同样也会手忙脚乱甚至出现更加无可挽回的错误，可……

可是这也绝对不是我这样高高在上地拿别人来练手的理由！

我没有权力这样做！

我……

星缇纱几次想要拿起手机，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她知道手机里并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她自己的答案已经在心中清晰明了——只是她自己无法面对。

臂弯与被子的缝隙间，透入窗户那昏暗的月色明暗流动着，那是夜幕之上云层的随波逐流。疲倦的帝姬蜷缩着静静坐在地铺上，薄薄的衬裙让墙壁的坚硬凉意透入她的脊背。

帝姬似是浑然不觉，直至那墙壁也被她的体温温暖了些许——亦或是她的皮肤被沁得发凉，习惯了这温度。

良久，当帝姬终于抬起了头的时候，窗外鸟鸣合着清晨渐起的人声喧嚣，已然随着清冷的青蓝色晨光，穿过纸糊的窗洒入了办公室。昏黄的纸让晨光变得蓝绿，木制窗框将光分割成一块块方形的光斑，投在了办公桌上，流淌到她的被子上，她的长发上。

还有她羽睫下疲倦的双眼中。

睫毛和疲倦的眼泪将晨光中的景象，都散射成毛茸茸的一片朦胧，让这位彻夜未眠的帝姬，都因此而略微愣住了片刻。

真好看……

那个叫做温斯基的孩子的眼睛，也是这样漂亮的蓝绿色。

那个有勇气反抗奴役的孩子，他现在能够也必须与我互相信任和依靠——为了守住这个要人命的秘密。

帝姬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与莉娃不同，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而他的信任和依靠，是……

是可以，被我利用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帝姬睁开眼睛，做出了她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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