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我出院,那时已全部认识到自己的变化。我头发的生长速度与常人一样了、那种感知力消失、最重要的是从前与蛊之间的那种强大联系,彻底感受不到了……
总之,我似乎就成了常人。自此强大和束缚一并远去,这种摆脱感,曾经是可望不可即的。
我脱了病号服换上一套休闲装,站在镜子前看了眼自己,还是习惯不了镜面里那个满头银发满脸病容的人。生气全被盛夏蒸腾了去,纸裁的一样。
他们终日看着这样的我,心里从未好受过罢。
那个伙计把老道的骨灰送了过来,又是惨白的骨灰盒,装在一个黑色双肩包里。一路上我拒绝了他们的帮忙,一直背着那个双肩包,直到回到雨村。
我的身体过于糟糕。骨灰盒不重,到家时却像要把我压垮了一样。黑瞎子接过包,我往沙发上一坐,瞬间连再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眼睛能贪婪地看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家、门外郁郁葱葱的老树、忙碌的家人朋友、小满哥迎接的吠声。
可不一会儿我又要强行将情绪拉回,提醒自己,这些还不能是我的。
吴邪他们和黑瞎子之间还陷在一种微妙的气氛里,面上看起来没什么,照常插科打诨,只是都是人精,谁心里都清楚,字句间还隔着层冰凌。
交给时间来化吧。本因我而起,我要是干预,只会越搅越乱。
没有张家人再来过,但张起灵还是没回来。我慢慢反应过来,他不仅是去找药,而是想到我会很难面对他,所以以这样的方式,留了空间给我。
小哥啊小哥。
一晃这么多年,他所给我的,总是沉默到容易一晃神就忽视。偏又如烟如风,温得无处不在。
我不会把那时的种种喜悦和感慨写在这里了,哪怕它们浓烈得不可遗忘。但那背后是老道的惨死。
我必须先破这最后一个迷,走最后一段被人推着向前的路。
一个月后的上午,我又站在了老君山上,黑瞎子在身边,老道在身后。
我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信息,只能期望答案会在在这里。从站在山脚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冥冥中的感觉,自己没来错地方。
本想一路爬山,但以我的身体情况,要是走到山顶就可以直接回医院了。于是还是坐了一级索道,准备从第二段开始步行。那里的景致相较上次基本没变,游人依旧多得像浪潮。
两次到这里时我都是满头白发,但第二次,白发下是一张病容明显的年轻面庞。朝我侧目的游客比上次多得多。
“真不要我跟着?”
黑瞎子抬头看了看还远在云端的山顶,问我。
“本该我自己走的。”我答。
“再坐一截索道行吗。”
“我得爬山。”
“你吃不消的。”
“他了给我一条命,黑爷。这点诚心总该有。放心,累了我就休息。”
尽管很不赞同,但黑瞎子尊重我的选择。我和他告别,踏上第一阶阶梯,影子投在这座仙山的石壁上,阳光踩在我脚下。影子都比上回的单薄很多。
我把双肩包背在前面用手臂护着,淹没在吵嚷的人群中,脚步虚浮,像是快被身旁密集的游人架到半空。我尽量平稳地走着,因为身上还有远处那墨镜下的两道目光。
我想着,这条路还能平淡地走多久。前面除了人间惊鸿,又还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以为一个月够我恢复一些了,可没想到原先不值一提的阶梯,我还是爬得吃力至极。身边的人激动的,抱怨的,什么都有。
而我是个混在游人里的送葬者。哪怕拥挤不堪,我的平静和肃穆还是和他们隔开一道障壁。
我脸色太差了,越走越无力,到后来时不时有陌生人上前问我是否还好,需不需要找医生,被我一次次谢绝。
我好像连精神力都弱了,很难像从前重伤时那样强撑。路上的艰难不用多说,走走停停,还是在黄昏时到了山顶。
夕阳照在观宇上,红得辉宏。庄重感配上景区特有的烟火气,有种别样的感觉。我眼前被缺氧弄得一片迷蒙,觉得像在栅栏边看见了我和黑瞎子相拥的影子。
我在一个远离大殿的角落坐下,捂着胸口不住喘息,汗水打湿头发。歇了一会儿才打电话给黑瞎子,语气里强装出些精力,告诉他我到了,没事。
黑瞎子又颇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
“遇事先想着你那小身板儿,顺其自然就行。什么都不许自己抗,随时打电话。我在这儿等你。”
又是“我在这儿等你”。不过是他对我说,而我还有机会听。
梦里那些对他钝刀割肉的残酷还没发生。我挂掉电话后,这个意识让我嘴角又不禁勾起,但手伸进包里摸到骨灰盒,那笑容就平了。
他安然躺在包里,盒身冰凉刺骨。那么瘦的一个人,骨灰想来也没有多少。
我深吸口气,肺部的灼烧感还是难耐,我拉上拉链搂紧双肩包,尽力调整呼吸,开始我唯一能做的——等。
如果我怀里的人不是想让这一切不明不白的结束,那就该有人来找我了。这个判断只是凭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如果没有,我也要开始自己搜集线索。
前提是我得让自己休息到有力气走路。
这里的夜晚人并不少,留下来过夜的人很多,都等着拍老君山的日出。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几近虚脱,勉强翻出块饼干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蜷缩在椅子上,拿出包里黑瞎子的皮衣盖在身上,靠着椅背半梦半醒。
我没法很快习惯自己的脆弱,这种感觉远比英雄迟暮要来得烈。我只是想休息一下,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竟完全没有保持警惕的余力,只觉得身边的种种声音都成了诵经般的呢喃,含糊地拢作一团。我神智还剩些,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了。
后来,是有人把我叫醒的,用手轻轻推着我的肩膀。我惊醒后试图很快地坐起,动作却硬生生被浑身的酸软拖住,盖在身上的皮衣滑落在地。
竟然已经天光大亮,游客再次密集如蝼蚁。我的病态和纯白的长发太扎眼,有些路过的人皱着眉,正用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我。
叫醒我的是个中年男人,道士打扮,眉宇里带着一股很平静的深沉。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惊讶,默默站在长椅旁,见我彻底清醒了就朝我行了个礼,弯腰捡起地上的皮衣,然后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
我道谢,拉住他的手腕借力站起来。这一站我就发现晚上的寒气入体,我更加无力,而且要命的头疼又开始了。我刚要说什么,中年人却立刻收回手,转身就走。
我早就在心里做好了面对各种情况的准备,所以一句都没多问,只是跟上他的脚步。我们是在往游客最密集的地方走,他拿出一串钥匙,领着我一路走进一个偏殿,然后打开幽暗处一扇又一扇写着“游客止步”的小门。
七弯八拐,吵闹声被层层削弱,一开始我们身边还经过几个人,而到最后,只剩我和中年人了,四周安静到像走进另一个深藏观中的世界。
他不说话,我也保持沉默。但因为庙宇特有的氛围,我只感到寂静带来的舒心。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茶室,陈设很古朴,采光不算好,缩在房间的角落,唯一的饰物是一盆文竹,被微风带着羸弱地晃。
他朝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下,自己则坐在我对面,开始泡茶。
我没有照做,而是慢慢取出包里的骨灰盒,双手拿稳,向他递过去。
中年人淡淡抬头看了骨灰盒一眼,那神情与看着茶叶和文竹时没有区别。他把目光从骨灰盒上短暂地移向我,又很快移开,接过骨灰盒只是轻轻放在身后的架子上,然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擦了擦手,又继续泡茶。
这时候,等着对方开口更明智些。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未表现出半点疑惑或急躁,呷了口他放在我面前的茶,清香灌满肺腑。
但没想到,他根本没有要和我进行沉默心理战的打算。我刚放下茶杯,他就突然淡淡开口:“我受他所托,向你解释一些事。”
“他让我首先转告你:‘既然到了这里,你将不是你,你亦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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