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我看些什么呢?我看他们埋葬这为了让我不要再等随我而去的人?看我自私的选择所造成的一个个痛不欲生?我凭什么看下去?
明知该受的痛苦消失,是种更凄凉的痛苦。我向外看,看见一片虚空,向内看,我已无我。如果这真是我的惩罚,我也不要再受了。
这个结局不是完全悲痛的,至少我们的孩子有了一个正常的人生。这让我下意识相信它的真实,并且它悲痛的部分,已经足够让我无法面对。
但我没有为这个结局感到痛苦的资格。我已不存在。
那就彻底地睡罢。如果目的是击垮我的话,那它已经成功了。
我不曾存在吗?
我打断自己,不再思索,不再剩余半点挣扎的欲望,彻底地将自己交出。
我眼前的溪谷开始坍塌。或说,是我的眼睛被洪水淹没,再次与世界隔绝,沉入无尽的虚无。我走向最终的终点,这次我选择随波逐流。
可是,在那不可称为地方的地方不断下沉的时候,我竟又听到了声音。
我不想再去听。可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去分辨它,最终慢慢听出,是有人在哭。
哭什么呢。伤心才会哭。那什么是伤心,又是谁在伤心?
哭声带着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让我逃离我甘心下沉的深渊。可我已经不想离开了,试着推脱,但还是被带着向上游走。
是谁在哭。
我像游走了千百年,又看到那么多荒诞的景象。我又游经我在刚死去时已见过的那些。
我看到高山随河水奔流、我看到沙漠重峦叠翠、我看到火山巅喷涌出冰雪、我看到海鸥吞噬深海……
那种恍惚又袭来,更厉害地袭来。我知道它在用这样极尽麻木的迷蒙最后一步摧毁我,但我不再妄图逃。
只差一点,我就将迎来彻底的消散。可到底是什么仍在拉住我。
别再救我了。我从不值得救。
我在满目的迷乱中,被那股力量牵引着重新拨开颜色纷杂的迷雾,回到那个极净的葬身之地。我又忆起那个溪谷,画面越来越清晰。
我在那里看到了哭声的来源。
是月月在哭。我的孩子,杨盈月。
她跪在我们的坟前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滴入红土,红土混杂白雪、白雪坠入溪流,溪流无尽奔腾。
那是我的孩子,我亏欠了她那么多。我一样亏欠了她的父亲那么多。
她的眼泪化成一粒微小的火星,溅入我的脑海,隐隐地烧灼一切能烧灼的,直到什么东西融化。
她的一声声哀哭像根泪水串起的绳索,一寸寸深入深海,到达最深处,光透不进分毫的地方。
我已没有半点留存下来的欲望。可因为她是我的骨肉,我还是下意识握紧那根绳索。就在那一瞬,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有什么在轰然倒塌,但我还意识不到。
分明有那么多的不应该,只是我看不清。又是谁把这些助我梦醒的破绽,排山倒海一般同时送到我眼前。
我看着哭泣的她。杨盈月,出生在初一。初一不可能有满月。
溪谷已被白雪掩盖,但溪水仍在流淌。那是场从未停下的雪,可我死时分明是夏天。
黑瞎子,张起灵。十九岁那年我就已在祭坛把他们铭记,我不可能忘记他们的样子。
我从未在这三十年的旁观中闻到过气味。梦里才会没有气味。
————
红土上还是有雪,掺杂成点彩画,凄凉得耀眼。地上很凉。我想月月起来,不要让双膝陷入我们再也出不来的土地。
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
我的孩子不能着凉。我的孩子不能哭。
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又有什么飘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认为那还是雪,但我看着月月滴落的泪水,否定了它。
那是夏天。我们共白头的夏天,我们无视万般美景铭记彼此的夏天。
我告诉自己,夏天不可能下雪。
我还有那么多的牵挂。我不能不存在。
自从这个想法浮现,我发现落在身上的东西稀释了。它变成液体,变得温热,最后滚烫。从头到脚,我被它冲洗,腐蚀我一层又一层的皮肉,我像浸入硫酸液中的薄纸。
很痛。
我终于又记起怎样去痛。
哪怕我痛得仿佛在经历又一次死亡,我知道那是有人在救我。
我开始用尽全力去挣脱。我反悔了,并且从没那么渴望去昭示自己的生命。
我没资格去死,从不是因为负罪。是我生命中的那些人付出了如此多才换来我的存在,我是必须好好活着。
我用尽一切去对抗,挣扎,一个个死死攥住那些破绽,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结局。
我不知到底用了几年,还是几秒。
我仍感受不到世界的颠倒混沌。高山可以被河流裹挟而去、沙漠可以被绿意淹没、火山可以迸发出冰雪覆盖万物、海鸥也可以吞噬深海……
可我怎么可能不再爱他。
————
我浮出水面。我睁开眼睛。
眼前的朦胧已消失,我看到地上的血液斑斑点点,我的白发被血沾污,染红了几缕,浑身都是痛苦中自己用指甲挠出来的伤。
我闻到浓烈的血腥味。疼痛让我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我只能躺在原地,还没能从那个过度真实的幻境里抽离,作不出更多反应,木然地躺在原地,全部的体力只够用来睁开眼睛。
就在我眼前终于清明的一瞬间,我第一个看见的竟是那张熟悉的老脸。
那个老道蹲在我面前,道袍和胡须上都沾着血,手心割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举在我的脸上方,血不断淋下。他还是疯疯癫癫,咯咯笑着。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顺着我身上的血迹往下看,看到我从头到脚被贴满了黄色的符纸,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符,用得应该也是血。
我张口努力了一下,疼痛和虚脱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他就笑得更厉害,指关节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只是看着他,发现除了痛楚,我没有其它任何东西来证实这不是又一场梦。
老道乐呵呵地拿起我身旁一个打开的布包,从我头顶取下一根根细针,收回包里,说:
“梦做得不好受吧?你这人,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就是该死的,那些东西想摧毁你就很容易。幸好有我啊。哎,虽说我好容易让我们福过相抵,但我感觉我还是亏了一点点。所以,下辈子记得还请我吃饭。“
他放下布包,捡起我的苗刀,手指试了试刀锋,自顾自说下去:“我说过,你身上的承负被强行弄乱了。它把你摘出了天道循环,你成了它的东西了。但这不对,因为你首先是你。什么权利都能被剥夺,独独为人的权利,本该是你的。你做什么,造成什么,成就什么,不该被改变。
“我与你一样,不肯让你这一生换来的,是一个错误的终点。只不过我帮你,实则与你无关,我只是维护我该维护的。”
他又突然靠近,凑在我耳边,还是笑。
“凡人身困仙鬼呵。你受不住的,贫道替你受。我也受不住的,就劳请天尊。“
“你不是求神么。神来了。”
他不给我再问的机会,说完就站起来,把刀平举在面前,从我身上一个个摘下那些符纸,逐一穿在刀尖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酒瓶,打开倒进嘴里又含住,然后缓慢摇晃着头,“噗”地将酒液均匀喷在刀上。
符纸被喷湿,变得半透明,上面用血画的符咒更加灼眼。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自己要被那些弯曲的笔画吸进去。
他又拿出一盒火柴,划着后点在刀尖,火焰瞬间腾起。被血染得斑驳的刀瞬间被呼啸的火光吞没,照着他浑浊的眼睛亮如婴孩。我像被抛入旋涡,极大的力量撕扯着,将我和那些东西剥离,又感知到它们到了他身上。
我眼睁睁地看他笑着对我做了一个“再会”的口型,然后双手举起刀,刀刃压在脖颈上,火焰烧到他的皮肉,然后握紧刀柄,刀身用力一转。
血液从他脖颈喷溅而出,略过火焰,滚烫地落在我脸上,慢慢汇聚在我的下颚,往下流淌。
哪怕血浸透睫毛渗进眼睛,我还是无视酸涩,瞪大双眼,完全愣住。
他直挺挺在我身旁倒下,“砰”地一声响,血继续在地上一股股汇聚,仍有没燃尽的符纸,被他的血慢慢浇灭。
闭塞的空间中除了血腥,又加上符纸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他与我身下都是一片血泊,仿佛刚从地狱逃出。
疼痛消失了,所有感官彻底恢复。我身上瞬间变得很轻,从未那么轻。我像濒临淹死的人刚被救出,咳嗽着,大口大口呼吸。
只那一瞬间我就知道,鬼蛊,保家荼仙,还有我被迫走过的那些曾经,都已灰飞烟灭。
赢了。我们自由了。但为什么是他来替我。
我侧过头,看向单向玻璃,这才看见上面布满血字,是我的字迹。血字下映出的,是一个满身鲜血的自己,和老道未凉的尸身。
一生一死。
门被打开,有人影奔跑着靠近,带进一阵新生的风,像冬去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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