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时候在听毛不易的《借》,看这章的时候也可以搭配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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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越来越轻。
“抢救无效。死亡时间xx时xx分。”
我竟然听清了这句话。
我是在手术室里的,没错。但那时才发觉,我竟一直没有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我一向不喜那个味道,照理说不应该没发现。
又是为什么?
但我没精力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我身处的地方,已像电影的一帧画面,渐渐淡出。
我不受控制地离开了。我不愿离开这里,我知道那些爱着我的人就等在门外,我也还没见到我生下的小家伙。我还没见过她,可我已欠她很多了。
我想伸手握住什么阻止自己的弥散,却发现我已没有身体,伸出的是一团虚空,触到的也是虚空。
生于天地,死了,竟真就回去了。我生来空无一物,我死而空无一物。
我当真不存在了。
我去了很多地方,或说只是看到很多地方。我看到高山随长河奔流、我看到沙漠重峦叠翠、我看到火山巅喷涌出冰雪、我看到海鸥吞噬深海……
我看到黑瞎子,看到他站在手术室门口,看到自己不再爱他。
他有流泪吗?不,没有。只是外面下雪了,夜晚笼上一层莹白。
外面下雪与他悲伤与否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又不知道。
我的情绪彻底消失了,我发现我不再爱他,不再爱任何东西,只是为看而看,旁观一幅流动的画,不带任何感情。
但还是停下脚步,无视脚下旋转纷飞的世界,默默凝望我曾经的爱人。
吴邪他们也都守在门口。我看了看医院墙上的钟,发现那是我死前半小时的场景。我的视线再往旁移,绿色灯光映照着“手术中”三个晃眼的字,晕染得那一小块空气跟着发凉。
有人在焦急地来回踱步,踏出轻微的咚咚响,也有人在擦时不时渗出的泪水。只有黑瞎子和张起灵,一动不动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指示灯,像两尊守护石像。
也许他们已感受到什么。见过太多生死的人,多少都有预示消亡的能力。他终于不再静止,后退几步,拦下看着手表踱步的胖子,突然伸手,从他手腕上捋下一串流珠。
他的移动像搅动一潭水,胖子惊讶地看着他。其他人也都止步,或是在泪眼朦胧中抬头,视线像张网,一寸寸将他笼罩,缠起来。
他开始慢慢地捻那串流珠,低头看着手术室前那块泛着绿光的地面,两手握紧它,然后毫无预兆地面向手术室双膝跪下,“咚”的一声闷响。
他跪得很重,仿佛那块地面已被他的膝盖砸碎。他的腰也弯下去,像我们当时冒充伛偻的样子,手中的流珠不停转动,好像他已随着碎裂的地,慢慢,慢慢下陷,融于土壤。
他竟也会求神。我明白他在求什么。
半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黑瞎子慢慢站起来。医生看着这个父亲的身影从伏于地面到渐渐恢复高大,然后抱着已安静睡着的孩子,朝他鞠躬。
医生伸手,把孩子的襁褓递到黑瞎子面前,他却仍低头捻着流珠,没有接。
医生说这是个女孩,有点瘦小,但还健康。对不起,妈妈没保住,他们尽力了。
都是套话,说得没什么感情。他们也许每天都要说几次罢。死亡只对特定的人释放悲凉,过客不会留心另一个过客。
黑瞎子显然没有在听,但手上的动作停滞。一瞬间,他过大的力道绷断了手串绳,象征十二雷门的十二颗流珠从他指缝滑落,掉下又弹起,滚落在洁白的地上四散开。
那时的月光洁白而耀眼,但我死在不见天日的室内。流珠因沾上他手心的汗水,倒像颗颗带上莹亮的月影了,手术室前满是坠落的星。
就在张起灵准备替他接过孩子的时候,黑瞎子突然像刚醒来一样抬头,上前一步抱住孩子,轻轻掀开襁褓,看着小婴儿仍皱成一团的脸。
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转身走向身后的众人,侧过来让他们看怀里的孩子,语调很轻松。
“有点丑啊。不像她妈妈。”
她妈妈。对,我就是这皱巴巴的小婴儿的妈妈。我方才不是还那么渴望见她一面,可我现在为什么没有半分波澜。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如果已不存在,为什么还能看到这些?
我已经习惯自己电光火石间浮现的恍惚,索性放过自己,不再思考了。只是看,用我无法带上任何情感的眼睛去看。
不一会儿,我被推出来,脸上盖着白被单。又有医生朝他们鞠躬。
我瘦得吓人的一只手还露在被单外面。黑瞎子依然在轻笑着,目光从怀里的孩子移向我垂在床边的枯木一样的手。
他弯下腰看我,也许是想握住我的手,却发现自己两手都抱着孩子,再空不出手去牵我了。
黑瞎子没忘记我的嘱托,没有看我最后一眼。哪怕我看到他无数次伸手想揭开我们之间相隔的那层被单,最终却只是隔着浅薄雪白的布料,轻轻触摸我的脸,像触摸花瓣,指尖不带一丝一毫的力。
我被推着走完了我的人生。我活着被推进手术室,尸体被推出来。尸体被推进焚化炉,灰白的骨灰被推出来,混合着空气里的灰尘,装进一个小小的白瓷罐。
那竟就是我了。我感受不到甘心与否。我又在思考,生者为什么执着于收集那小小一捧尘埃。
我被安葬在我娘长眠的那片溪谷,没有立碑。
之后,黑瞎子接我们的孩子出院。他还没习惯抱这么小的孩子,步伐有些僵硬,走出医院时看见有惨白的雪落在襁褓里,他就将布拉拢了些,再弯下腰,用身体为她挡着风雪。
他弓起脊梁护着小婴儿,一步步离开我逝去的地方。风吹起他的黑衣,他像变成葬礼上的黑伞,罩着的却是新生。
小家伙的生日在初一,我的祭日也在初一。黑瞎子给她取名字没有用多久,很快就定下来,带着出生证明去给她上户口,同时带着我的死亡证明,去给我销户。
身份证上我和他都只有二十多岁。办证人员的眼神里混杂着惊讶和同情,看着这个他们以为年纪轻轻就丧妻的父亲,剪掉我身份证的一角。
白色的碎片落在桌上。同一时间,黑瞎子攥紧了手中鲜红的户口本,封面出现一道道皱褶。
孩子叫杨盈月,和我姓,小名就叫月月。说是因为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
其实谁又不清楚,一首一尾两个字,都来自我。
黑瞎子没有表现出什么悲伤。事实上,旁人能一眼看出的,只有他对这个孩子的爱。
毕竟是个大男人,哪怕身边人都尽力帮忙,他照顾月月依然有些手忙脚乱。也许是知道妈妈不在身边,刚开始月月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哭,他就整宿整宿独自守在婴儿床边,轻声给她哼歌,直到她睡着。半夜又醒了,就给她冲奶粉,换尿布,然后手轻轻拍着她的襁褓,继续哼歌。
我仔细听过,夜里他微启的唇中流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摇篮曲。就是那首《六幺》。
我想我的期望也算是达成了。既然早就明白他不可能在失去我后轻易地走出来,那就留下这样一个念想。那个婴儿床其实很重很重,重到能把他牢牢牵住。再想孤寂的独自漂泊,甚至是来找我,他都走不动了。
我的东西都还好好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没有被挪动一分一毫,就像我从未死去。我还发现黑瞎子多了个翻手机的习惯。月月熟睡,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打开手机翻找,一条条看那些信息和照片,从里面找出与我有关的部分。像纵身跳进大海,只为找特定的一朵浪花,哪怕明知潮水已褪去,她早就消失了。
他也去翻那个相机。打开一看,就发现我已删掉所有出现了我的照片,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屏幕里笑着,翻过几张,身后就换一个风景。有山,有水,鸟语花香,暖阳普照,就是不再有我。
我与他发的信息很少,从头翻到尾不用多久,但他每次都看得很慢很慢。怕吵醒月月,他会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再点开语音,听筒贴在耳边,细细地听。
我的最后一条语音,是送走老道的时候发给他的。
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有一次他喝醉了,是真的醉了。我一直以为他的酒量深不见底,早就不会有醉酒一说。原来人在悲伤绝望的时候一喝就醉是真的,连他都敌不过。
当时他把月月交给胖子,让他们帮照看一下,说是自己要出去一趟。他的状态一直正常得过分,丝毫不和他人提起我,每天就只忙月月的事。自从我死后,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她身边。
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当天将近半夜,黑瞎子还没回来。其他人有些担心,怕他做什么傻事,就让张起灵去找。结果他还没走出家门就听见隔壁有动静,打开两家连通的门走过去,看见黑瞎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地上啤酒白酒瓶都有,手里还拎着刚开的一瓶白酒,另一手举着手机,大拇指不停地点着屏幕上同一个地方。
张起灵不说话,坐在他身旁。黑瞎子却没理会,还是自顾自喝酒,笑着看手机。
他还是在播放我那一条只有两秒的语音,不停地放。
我那时的声音好温和,带着些懒倦,一听就知道我是在微笑的,因为有人舍不得我淋那只有星星点点的雨。
“我在这儿等你。”他又放了一遍。
他愣了一下,放下酒瓶直起身,双手捧着手机,问,“你在哪儿啊。”
他声音很轻很轻,还像怕吵醒月月。
“我在这儿等你。”
他又放,酒醉中或许以为是我还在和他说话。
“我的眼睛好了。可我看不见你了。”
“我在这儿等你。”
“丫头。换成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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