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恍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太记得了。

只是门被打开，冰凉的空气汇入库房。我听见很多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喊阿淳，有人喊三月，有人喊丫头。我听不清，只觉得那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像祷告，像嗡鸣，像浪花拍打海岸。

我重回单向玻璃的外面，我的世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世界也将不再有我。

我眼前的血红消失了，能看清，却又不能。比如分明见到黑瞎子和张起灵抬着我的担架，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仿佛他们成了两张画布，我明知该如何下笔去画，脑海里却没有了他们的样子。

不久又听到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真像有人在为我消逝的生命号哭。我被人抬上车，戴上呼吸机，不停地有各种设备连在我身上，好像我是一条沙漠中的河，他们不断将溪水引流给我，拼命让我不要枯竭。

我的余光注意到救护车的小窗子。也是玻璃，外面红蓝的车灯不断闪烁，将窗框染得很夺目。喇叭和医生的低语不停混杂，在我耳边响着。

我依稀看见自己映在小窗上的身影。

我浑身都是伤，但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白得没有一丝斑驳，凌乱地散落在脑后，像枕着一团雪。

我不是早就摘了假发么。

我艰难的抬手，看着余光里窗子，想摸摸雪……不，想摸摸我的头发。但没碰到。

我没有力气了，手如木偶骤然被剪断线，垂落在担架边。

哦，我又反应过来了。

那是我自己的白发。不知是因为生命耗尽，还是承受不了那样的折磨，总之，我已是满头苍雪。

车停了，好像到医院了。他们还在不停地喊我，让我别睡，把我抬下车，像已提前在为我叫魂。

他们多虑了。我知道我成功了，我还没来得及享受那段名叫自由的时光。我怎么可能会睡。

我的头发在搬动中被弄得更乱，有几丝白发沾在我眼前。恍然间，我好像看到外面是在下雪的。我又伸出手，颤抖地抬起来，接到冰凉细小的东西，那么轻那么冷，在手心融化，又滴落，像从未存在过。

真是雪啊。

————

我醒过来了。又或是没醒罢，我忘了清醒的定义。

我的潜意识理解不了我正在经历的。我好像已获得我奢望的自由，我也救下了我的家人，但我感受不到任何苦难过后的喜悦。好像我的故事，突然就不属于我了。

我几乎失去了生动描述的能力，像只靠听一个蹩脚作者干涩无味的讲述，来感受正在经历的一切。所有的都不真实，现实比幻想更像幻想。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悄然睁眼时，黑瞎子正靠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紧握着我的手。他一定从未松开。我手指一动，他就醒过来。

他没有笑，我感受到他带着盛怒过后的平静。可这不应该，他就是将死时也是在笑的。

不，不。我忘了，他应该的。我骗了他们不是么，我还给他下了毒。

他该生气的。但我为什么会忘呢。

没几天我就出院了。并不是因为我已痊愈，而是谁都明白，我无药可医。

再次回到雨村村口时，路难走，黑瞎子把我从轮椅上小心地横抱过来，我搂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行人往家的方向走，我的白发就在他手臂边飘扬，沾上颜色相近的雪。

我仰头看他，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又将目光移向我们回家的路。还是有很多白色的斑点在前方飘扬着，充斥空气，四周只有他的身体传来一丝温热。

到底是不是雪。

我以前怎说也算善于思考的人，为什么现在像和周围的世界隔了一层半透明的膜。他们说话，我要费力才能听清，他们问我问题，我似乎只是看着自己的嘴唇在回答。我不再伤心，不再疼痛，同时也什么都不剩了。

我在雨村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我本以为那会是我人生最自由的日子，可我似乎已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只要看到反光，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那些单向玻璃后，与身边的朋友、亲人、爱人，隔开不远却无法跨越的距离。

哪怕他们就在我身边，我却好像独处于一团拨不开的迷雾，只能靠在我已无法离开的轮椅上，甚至枯坐到分不清夕阳和朝霞，旁观我每秒都在倒数的人生。

想要孩子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我又不记得了。

就是某天，某个深夜，状况越发差的我却突然和黑瞎子说，我想要个孩子。

我想过我这是不是老年痴呆。听起来太好笑了，我也很快明确这不是。我的样貌除枯瘦外没什么变化，也只是虚弱，身体机能并没有衰老。

我只是耗光了寿命，但依然没资格老去。我顶着雪白的长发和一张年轻的脸，再加上愈发苍白的皮肤。他们不知是谁说过，我像个精灵。强光一照，就会融在光里消失的那种精灵。

像从未存在过。

偏题了。我已恍惚到脑海里的记忆片段相互交杂的地步，想起什么便算什么。

我那时和黑瞎子说，我想要个孩子。那不是我昏了头才冒出的想法。我在对付保家荼仙前就想过这件事了。

这么说我又知道这个想法的来历了。我到底是不记得，还是这些记忆不再甘心归属于我。

我的孩子。那会是个再干净不过的孩子，最好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当然，男孩儿也行。她能代替我陪小哥和黑爷走下去，至少不论他们到天涯海角，这世上都还有他们能牵挂的人，不用再经历曾经的飘零。

我已经为她清出前路。将来，没有人能把我的孩子揽进任何棋局。我这个母亲用命给她换来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个没有宿命左右的未来。

黑瞎子也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他会像养大我那样养大她，陪她念完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工作，嫁人生子，每天担心的莫过于柴米油盐。我想她做一个淡淡的普通人，只要能平安快乐，只要能无病无灾，只要能……

我看不到那天的。不用再憧憬下去了。

黑瞎子当然拒绝。我的身体情况，孕育一个孩子太冒险了。可我当时只是和他说：“我够时间的。”

九个月而已。我还够时间，用我残存的躯体换来一个新生命。

我软磨硬泡了很久，一直说的都是“我想要一个孩子”，而不是，我想为他们留下一个孩子。黑瞎子依旧态度坚决，不肯答应。

直到那天，我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又不知第几次劝他。我好像是说了很多关于死亡的话，什么不论有没有孩子我都是快死了、我死后你看着我们的孩子，就像我还在、等我死了，清明时世上至少还有血亲能探望我……

当我的手贴着他的肌肤下移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我。

我本该能描述出他那时的神情的。愤怒、悲伤、心疼、或是别的什么，比平日浓郁千百倍的那种神情。

可我说了，我看不清。

他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但仍听不得死亡这个词与我联系在一起，所以那时用的力有些失控。我早就没有维持平衡的力气了，被他一搡，一下子倒在床上，压疼了自己的手。

黑瞎子立刻意识到过分了，明显的懊悔，哑声说着“对不起”，伸手要过来扶我，却被我躲开。

我慢慢挪到床尾，看着他。我看不清他，不是因为屋里很黑。

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上一秒么。可为什么他在我面前，我却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我经历过混沌中被强行灌下几千年记忆、经历过鸡冠蛇毒蚀骨、经历过被上百个影子一人一刀砍至倒下，经历过被众鬼神折磨至寿命耗尽……

他这轻轻一推带给我的痛不算什么，我不明白泪水从何而来。

我坐在床尾，眼泪就那样一滴滴流下，顺着脸颊滑落。

我在哭，但我依然感受不到悲伤的滋味。我没有再躲避，被他抱在怀里，越抱越紧，他时不时弯腰，轻轻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好像这样能减轻他的愧疚。

他不说话，而我又说了很多。其它的听不清了，只记得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了。你总要让我留下些什么。”

等等。

为什么是“听不清”了？本来不就是我自己在说话么。自己说的话，自己会听不清么。

我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总之，黑瞎子最终答应我。这么多年了，他在狠下心拒绝我这件事上，可说是一事无成。

我没多久就怀孕了。去医院检查，医生都劝我放弃这个孩子，我自然是没理会。有了那个小生命后，我的世界更加不清晰。并不是看不清，而是我不论在做什么，都被一层恍惚笼罩着。

我的身体将唯一的那点养分，都留给了孩子。我开始更厉害的消瘦，脸颊都凹陷下去，皮肤上因营养不良长出斑，面容开始变得丑陋可怖。我减少了照镜子的次数，但总归会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

我坐在镜子前，总想起我娘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看着看着，眼前像有阵旋涡卷过，再凑近细看，镜子里的人分明就是我娘了，不是我。

那我又在哪里。我是不是真的从没存在过。

好像还有个叫屠颠的人，他要我的尸体，他想让我成为一个艺术品。可如今我已成这副模样，怕是连作为一具尸体都没有价值了。

某天，我将黑瞎子叫进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告诉他到了那天，就直接将我火化吧，别再看我。就当，从未见过我这幅样子。

他的回应似乎是拥抱，或是一个热烈得能暂时盖住伤痛的吻。

我的腹部一天天隆起，身体却已支撑不住沉重的孩子，导致我连自己推着轮椅出门都做不到了，虚弱到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看风吹过时，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一小块墙皮。

它到底要不要掉下来。我和它，谁会先坠毁。

在孩子只有八个月的时候，我撑不下去，被送进医院，直到挨到羊水破裂，推往手术室。

那时候我又在恍惚了。我看着面前挡住我大部分视线的隆起的肚子，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一个孩子。我这样的人，又哪里配做母亲。

对，对，又想起了。我不需要做母亲，这间手术室，我不可能出得来了。

在进入手术室的前一秒，又是谁还在很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又感受到一阵冰凉，这次来自那人微微发抖的手，不是雪。

医生在不停地说话。可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小时，我脑海里只留存住几个破碎的声音。我的孩子的啼哭、医生口中一遍遍说出的“大出血”、监护器的警报声。

我没能看到我的孩子。我是那么想直起身看看那个哭得嘹亮的小家伙，可我连挣扎都做不到。等医生把她抱到我眼前时，我偏偏已在遗憾中闭上眼睛。

人在将死时是不是总要想些什么？

那我想一个祝福如何。祝福这东西，本来就是祝些不可能，又偏偏期望的。

所以，祝渴望记住我的人，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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