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的烦恼总是很多。
下午就要数学周测,而黎簇清晰地知道自己这周的数学课都用来数窗外的树叶了。也算另一种意义的数学研究。
上月欠苏万的钱一分都还不出来、张薇薇今早去找班长问题时笑得那么开心、昨天打篮球竟然输给了隔壁班的几个菜鸟、这两天的考试不知又要挂掉几科……
烦、烦、烦。
不过听说今天要来个转校生。这倒是唯一不太枯燥的。
新生本来不算什么新鲜事,但高三和高四的学生都已被试卷砸到崩溃边缘,索性把唯一一点新鲜感寄托在这新同学身上。人还没影,风言风语已经灌满整个年级。
当天下午人还真的到了,数学测验刚结束,班主任就领着一个女生进了教室,站在讲台前。她显然有点抗拒,班主任紧搂着她的肩膀,她无法往后退。
她走进来时,班里所有人都努力朝门外探头,活像一群被扯住脖子的烤鸭。但随着对转校生的传言和幻想被逐一打破,也就很快兴致缺缺,再次垂下头。
那是个很普通的女生。戴着很厚的黑框眼镜,眼下有很多斑点,皮肤蜡黄,头发扎成乖乖的低马尾,身材还十分平板。
甚至有些难看。
哪怕班主任一再提醒,她的自我介绍还是小声到底下的人一个字都听不清。班主任也无奈,最后问她想坐哪儿,她就彻底羞红了脸,轻轻指了指黎簇旁边的空位。
这个让人看十眼都不一定记得住的姑娘,成了黎簇高中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同桌。
当天老师发教材给她,黎簇才在她书的扉页上看见她写下的名字——金招娣。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嘲笑她,只是这个名字实在土到脱离时代,还是没忍住轻笑了一下,立刻被他用几声咳嗽掩盖过去。
金招娣当时还是发现了,显然明白他笑什么,脸红得蔓延到脖子,衬得肤色的蜡黄更明显。
第二天,很多人开始在金招娣背后指指点点。对象是她的麻子、眼镜、身材、当然还有这个名字。她就是好好坐在自己位子上,四周还是总隐隐传来笑声。
金招娣从不还口,只是把头垂得更低,泛红的眼眶被厚镜片遮住,只有旁边的黎簇能看到。
黎簇有时也看不下去,可惜他也是学校里的怪胎之一,一旦帮她说话只会让这些人更起劲,也就一直没做声。
她好好地坐在那儿,像只掉进深湖的鸡崽,全身湿透,等着被淹死,连徒劳地挣扎都不做。
学校里结小团体欺凌同学的现象严重。上一个他们口中的“软柿子”被逼得休学了,如今的金招娣明显已经补了缺,成了又一个被欺凌对象。老师也不瞎,但就算知道这种情况,也只是在课前念几遍团结友爱禁止小团体的废话,从不出重手管。
偏偏每次说完,几个领头的人都硬说是金招娣去告状了,甚至不在背后指点,直接当面讥讽,口中出来的话越来越肮脏难听。
字字句句像化成泥水浇在金招娣脸上,盖住她整张脸,盖住麻子和厚镜片,张口呼吸都是错。
金招娣与黎簇唯一的交流,就是没听清作业时怯生生地喊他一声“黎同学”,再轻轻问他今晚写哪页。黎簇平日里是被他爸吼惯了的,突然有人这么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弄得他很不适应,回答时都容易磕绊。
不知是不是异类间容易共情。黎簇有时看着自己这同桌镜片下略显呆滞的眼睛,听着旁边朝她砸来的嗤笑,心脏会跟着轻轻一抽。
金招娣来后第三周的周二,黎簇一放学就被留堂罚抄,天黑才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时路过厕所,却突然听到男厕里传来哄笑和倒彩声,心里开始起疑。
他走进去一看,狭窄的男厕里竟围了四个男生,挤得水泄不通,汗味和小便池的臭味交杂。而被他们困在脏兮兮的墙角瘫坐着缩成一团的人,竟然就是金招娣。
她的头发很乱,显然已经受过一轮推搡,黑框眼镜和钱包被扔在一旁,钱包已经空了。
她原本一直垂头紧捂着脸,不知怎么感受到的,竟在黎簇刚进来时突然松开手抬头。
没了镜片遮挡,她的眼睛倒是生得好看,含泪的目光越过人高马大的男生的肩膀,直直投在黎簇眼睛里。
十七八岁的少年,没人能对异性那样哀怜的眼神无动于衷。但他还是忍不住躲闪着移开视线。
那几人很快发现了金招娣目光的终点,顺着望过来,然后一个个转身居高临下冷冷盯着黎簇,故意开始活动,关节掰得咯咯作响。
黎簇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不是电影,他也不是英雄。面前的四人都又高又壮,就凭自己的体格,一旦掺和,帮不帮得了她不提,铁定会把自己搭他们手里。
在别的孩子还央着爸爸去游乐园时,黎簇只学会如何最大程度躲过他爸的拳头。这是他从小悟出来的道理。他身后可一个人都没有,所以遇事只能先保住自己。
这总不能算他的错。为一个与他无关的新生冒挨揍和得罪校霸的风险,他还仗义不到这个地步。
这伙人的领头叫何勇,杨好和他提过。这人早被学校劝退了,自己在外头瞎混,经常翻墙进学校来给自己的小弟“撑腰”,打架出了名的手狠。
何勇盯着黎簇,推开小弟叼着烟一晃一晃走到他面前,一指门口,“识相就快滚。”
“一帮男的围个女生,你们好意思么。”黎簇也没怂到立马乖乖滚蛋的地步,梗着脖子回道。
“女生?就她这样的,说是母的都抬举她。”其中一个人指着金招娣讥笑起来。
地上的金招娣对这种侮辱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用看到救命稻草的眼神凝视着黎簇,看得他心里莫名发慌。
何勇上下扫了黎簇一眼,喉咙里冷哼一声,烟头往他鞋上一砸,“来劲是吧?再不走,连你一块打!”
黎簇没动,又侧头去看金招娣。何勇骂了一声,一拳就朝着他的脸挥过来,黎簇一弯腰躲过去,心里知道非走不可了,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刚往外迈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了那个熟悉的胆怯声音:
“黎簇……”
她的声音不大,已经带上哭腔。这是她第一次叫黎簇的名字。
黎簇控制不住再次回头,正正看见她的一滴泪水滑过脸颊,微皱着眉嘴唇发抖,看着他的眼神里已是浓到快溢出的哀求。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黎簇在心里疯狂地爆起粗。
他站定几秒,再次迈步佯装继续往外走,等何勇终于收回举在他后背上方的拳头,就又突然回身抽出书包里的保温杯,朝着何勇的头猛砸过去。
————
半小时后,动静闹得太大,学校保安的手电光柱从厕所的小窗透进来。其他三人和骑在黎簇身上揍的何勇终于低声叫骂两句,打开门跑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满脸青紫的黎簇才能在金招娣的搀扶下勉强站起,两人带着一身臭味一瘸一拐地走出校门,灰头土脸,像猫窝里逃出的一对耗子。
一路上金招娣把“对不起”和“谢谢”翻来覆去地说,到后来黎簇都没心思回应了。她在身上翻找半天,终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一张二十的纸币,去药店买来酒精和棉签,坐下就要帮黎簇擦伤口。他哪里好意思,自己接过来擦着,还要强忍住不把痛写在脸上。
也不知那是什么牌子的酒精。平时没觉得这玩意儿擦在伤口上有那么疼,火烧似的。
处理完他的伤,她带黎簇进了附近一家面馆,要了两碗牛肉面,端上来后不由分说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夹给了黎簇。
黎簇也没力气再客套,拆了双筷子埋头吃起来。
吸着面条慢慢冷静下来,其实还是有一丝后悔。算是英雄救——英雄救女了一回,可以回去和苏万杨好吹一阵。但以后怎么办?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出意外,他已经被列为第三个“软柿子”。
从明天开始,自己和她注定要被捆在一起孤立。不过债多不压身,他从小到大哪儿还差那几声骂。
黎簇一碗面见底时,金招娣突然轻声开口。
“你为什么帮我?”
“啊?”黎簇停下筷子一愣,像是忘记了金招娣也会说除了谢谢对不起以外的词。
“这,哪儿有为什么。看都看到了就帮一把呗。”
“可你会被我连累。”
“连累就连累吧。我这副皮是被我爸从小拿皮带练出来的,抗揍。”
“你……”她好像又在羞怯,顿了顿才继续问,“如果再让你选一回,你还会这么做吗?”
这下他看着她仍泛红的眼睛,倒真哽住了。
不知怎的,她那声带着哭腔的“黎簇”,突然在他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当时想了那么多,但他好像根本不会做其他选择。
“会。”他听见自己说,“倒是你,现在这种情况,以后别大晚上自己走了。”
金招娣听完,惨淡地一笑,咬着下唇点点头,又嗫嚅了声“谢谢”。
黎簇实在听够了,随便朝她一摆手当作回应,低头嗦完最后一口面。
————
第二天早上黎簇回学校,旁边的座位没有人。
金招娣平日为了路上少遇到别人,回回都是早到晚走,这不正常。下了第一节课她还是没来,黎簇没忍住去问老师,才知道她已经请了长假。
原因,或多或少能猜到。
她什么都没带走。黎簇上着课越来越心烦,瞥了眼她桌上的笔盒,拿起来抖了抖,里面果然照例被人放了条毛毛虫。
掉出后它拼命在桌上挣扎,被黎簇拿尺子剁成两半,流出汁水,但还在扭动。
虫都知道反抗。
黎簇把尺子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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