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故人

喜来眠上了新菜，反响很好，那段时间客人格外多，眼见着院子外小路上的游人都多起来。我头疼是太久远的后遗症，没可能根治了，由于那段时间身体差，偶尔还会加剧，就很久没去店里帮忙。

据说我一不在，张起灵替补了吉祥物的位置，被那些小姑娘拉着拍照，每张都是一变不变的表情，一变不变的姿势，感觉和他在考古队时的那张都差不多。要不是照片里总有几个姑娘害羞地偷眼看他侧脸，还以为是P上去的人。

吴邪拿回来几张给我看的时候，张起灵就在旁边。吴邪还有所顾虑，咬着唇憋笑，我看了两张后，对比着他一模一样的身影，直接毫不给面子的指着照片上面无表情的他笑了好一会儿，随后就又见到他盯着我，那泛着微微无奈的黑沉沉的眼睛。

五分钟后，他把一大碗苦得人打颤的草药汤塞到我手里。我找个借口想躲，没想到刚踏上门槛就被晾衣服的黑瞎子顺手抓了回来。我现在没力气动拳脚功夫了，他抓我比抓鸡容易。

张族长的打击报复总是来得这么快。我身体没什么事了，他惯着我的限度竟也降低了。

晚上洗漱完对着镜子，眼见自己过分衰弱的外貌在这些亲人朋友的照顾下每天恢复，脸上的凹陷逐渐平整，皮肤终于重新有了光泽，苍白成了莹白，不再像个纸人偶。

依旧是年轻的样子。杨淳和鬼蛊遗留给我的，除了伤病，就只有长生。而我已能坚信剩下的道路会有至爱之人陪伴，寻不到尽头的生命没有了迷茫。就把诅咒当做恩赐罢。

我想过要不要去把头发染黑，但念头刚起就作罢。对我来说，如今没有什么要好过顺其自然。又过一段时间，我好容易说服他们让我去喜来眠打打下手，几个熟客遇见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我以为他们的震惊来自我的白发，但没想到他们完全没在意我的外表，而都瞪着诧异的眼睛和我说，我整个人都变了。

变了？变难看了么？我笑着打趣。

“不。”他们回：“气质变了。变得太大了，怎么说呢，像……”

他们找不出形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嘴边都泄出“嘶嘶”声，就听见另一桌传来一个有点咕哝的声音：

“温泉浸过的玉。洗成未琢磨的样子了。”

接话的人是个语文老师，平时爱掉几句书袋，远山净儿喝得半醉。

过了两天，有人把偷偷拍的我的照片放在了喜来眠的网站上。照片里我弯腰在柜台上记账，白发随手松松绾起来，正抬眸和面前人微笑着聊些什么，阳光正好映在侧脸。我颜色偏浅的眼睛和阳光融在一起，人与周遭的边线照得雾蒙蒙，像镜头盖了层云雾，暖意扑面而来。

配文是：“从远山来的精灵，好久不见。”

黑瞎子乐呵呵地拿给我看，同时顺手把照片保存。下午我就看见它被印出来，贴在照片墙中间的位置，那头白发竟在那些姑娘鲜艳的衣裙中脱颖而出，如凝在脑后的新雪，白得素净耀眼。

那是三月在喜来眠的第一张照片。

————

苏万最近在忙什么研究，抽不出空来雨村，但视频电话已不止打了多少个。还记得我刚回雨村时，一接通视频电话，他“师傅师娘”的问候和笑容就卡死在嘴角，手保持五指张开的姿势凝在半空，愣愣地盯着隔着屏幕的我，眼睛直接泛了红。后来就寄来很多礼物，由于我三令五申，他没买补品，都是些好玩的小玩意儿，被我送了不少给来店里吃饭的小姑娘。

我后来打了个电话问黎簇，什么时候把那把苗刀寄回去给他，没想到他说不用，他亲自来取。我知道是因为听说了我先前病得很重，不过这孩子，不可能把“来看看你”这种话说出口。

这次黎簇竟没空手来，拎了一箱什么补气血的补品，一进门还非得装作漫不经心地递给我，但仍掩不住他初见我时惊讶的神情。他估计刚忙完大活儿，他一身的疲态，吴邪留他住两天再走，也就没拒绝。

我再次把刀递给他时，他眼神涣散了一瞬，才接过来，手指慢慢抚过刀身，像想通过指尖探寻钢铁里尘封的过去，第一次见它一般。

“又沾过人命了？”他突然问。

“是。”我答。

“你动的手？”

“自杀。为我死的。”

他不说话了。我们并排坐在院子里，看那颗老树随着微风和潮湿的空气略沉的沙沙响，诵属于它的经。院子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于世界来说，像蚂蚁碰触角的呢喃。

“真的放下了么。”他又问。

我不答。那时的我本身就是答案。而是反问：“你呢？”

他的目光从刀上移开，抬头看向院门。逆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放轻的声音：

“没得放下。我还得往前走。往下走。”

隔了一会儿，我摇摇头，又接道：“但脚在你身上。真想停一停的时候，没人能拦。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前车之鉴，孩子，绝路有很多，但千万别把自己逼太紧。人毕竟只是人，有时你比你想得要脆弱。”

“我他妈不弱。”

他故意没好气地回。显然想用那点强硬和厌烦掩饰心里的东西。

“好，好，不弱。”我笑起来，看了他一会儿，发现出了那十年之后我已经有些不认识他了，但在他脸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的样子。尤其是吴邪。

我随后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抱了他一下。黎簇立刻浑身僵硬，象征性地向后躲了躲，但又石化了一样没再动，任由我慢慢凑过去，轻轻搂住他，停了几秒，又松开。

我直起身的时候，他满眼的疲惫和装出的烦躁，全化成了快溢出的迷茫。

“我亏欠过你，我们都是。现在我没能力帮什么忙了，但作为过来人，经验还是足够。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雨村养人，有空常来。”

我说。

————

喜来眠还来过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当她混于形形色色的客人中，站在照片墙前出神的时候，我没能立刻想起她，只是觉得那头短发在她颈侧拂动时，仿佛带来一阵雨林湿热的风。直到身边传来吴邪疑惑而悄然的一声：

“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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