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看见泪水止住时天已黑沉,我抬头,身边朦胧地站着所有人,没人发出半点声音,像场星空和水汽倒映下的宏大默剧。
我在张起灵的搀扶下踉跄地起身,逐一凝望着那一张张脸,看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说不清道不明却炽热的表情,如悬于夜晚的数个太阳,烧尽我之愧我之罪我之崩裂我之疯魔……
第一次将他们看得清晰至极。
随后我弯下腰,朝所有人缓慢而郑重地鞠躬。我背着天边初生的月亮,白发被月光融成银丝,再直起身时,灌了满肺新生的空气。随即,秀秀第一个上前一把抱住我,挡住凉风。我感到她在极轻地抽噎,肩膀一阵阵抖动,像只颤抖的飞鸟。
我用一场放声的怮哭拉开了新生之序幕,目光所及,每个人,每件物,全部值得我所付出的。眼前逐渐清晰,一切多了一层鲜明的光彩。巨大的幸福被风携带,向我奔涌而来,扑进我张开的双臂,撞得我一阵窒息。
不知多少年后会翻开这些笔记的朋友,请停一停,容我告诉你。到这里,故事又要换一个人慢慢说了。
我以泪水洗刷最后的惶惑,我余生即新生。我犯过滔天的罪也受过凌迟之痛,我再不用纠缠于有无资格。我不用再演再藏,杨淳已谢幕下场。
我几近虔诚的告诉自己,我是三月。生于春长于春,一年最好的光景。
————
我向他们坦白了一切,包括老道的姓氏带给人的无限联想。也许他真是齐家人,也许纯属巧合,那他救我,也许就还有关于黑瞎子的另一层目的了。但种种推测在话音刚落时就消失,换成我们的沉默和紧接着的相视一笑,没人再接下去,话题转向喜来眠下个季度要上的新菜。
结局已来。像我们这样的人,纠缠于没弄清的过去已是件傻事。
之后又迎来一个小插曲。几天后,解雨臣准备回去了,却在临走前把我带进了他房间。
“有样东西,我受人之托带给你,可到雨村后一见到你就觉得还不是把它给你的时候。但现在,我想你可以看看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慢慢拆开,里面是一张明信片,映入眼帘的先是明信片背面,一朵画得美到妖异的紫色蔷薇,枝蔓勾着硬纸,荆棘像刺进硬纸的肌肤。
我看了一会儿那幅画,才翻转过来,读那些第一眼就察觉到熟悉的字迹。
“阿九,见字如面。”
这个称呼让我一顿,那些许久未出现的回忆泻出,但随即只是笑了笑,继续看下去。
【收到这些,说明我已经死在绞架上了。恭喜,你赢了我们的赌局。在那之前我已找到我迷茫的原因,那就是我想象中的杰作,其实本就不该存在。我从不掩饰我的想法,我想占有你,让你成为我的艺术品,可我知道只要你活着,你就不会属于我。而如果你是能够成为附属的人,你也就不值得我肖想了。
所以你看,我索性让自己属于你了。我将含着你的蛇麟赴死。我要成为九鳞所背的最后一条命。
写到这儿,我发现不以激怒你为目的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那么,我还是写写那句怪话吧。
阿九,我想我是爱你的。但提起爱这个字,我只觉得它是个玩笑。
我的时代结束了,我想你也收获了一个心甘情愿的结束。阿九,我知道T1可以改成齐。可蔷薇不会谢。
既然我已得不到你的尸体,你就还欠我一次回报。那么,请容我向你敬上最衷心的诅咒:
在你长河一样的生命中,记住我。
余生快乐。】
我将视线从明信片上移开,察觉信封重量不对,把它倒过来,信封里果然还有东西。半支发钗随之掉在我手心,陈旧的乌木竟有被长期把玩养出的光泽。
是我去蔷薇工厂前身上带的那半支发钗,另外半支还在黑瞎子那里。我以为早在混战中丢了,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是在屠颠手上。
当年我知道黑瞎子了解情况后有认出我的能力,但还是留了信物。我没说出来,但其实只是想让他知道,他随手簪在我发间的东西,我珍宝一样留了三十年。
我坐在床沿,看着躺在手心的发钗,沉默良久,就听到解雨臣叹了一声,坐在我旁边。
“八卦一下。‘T1和齐’,怎么回事?”
我笑了笑,毫不避讳,抬起手臂拉高袖口,露出了那个已改成我爱人姓氏的纹身,血红的蔷薇依旧扎眼,生长在我恢复后愈加白得耀眼的皮肤上。
“这个纹身原本竖排写着T1,后来才改成了齐字,形状正巧好改。原来是他计划好的啊。哎,你们解家人是批发心眼的么,一个赛一个的多。”我玩笑地说。
解雨臣跟着笑,但没看着我,低头边翻手机,边继续:
“你们仨说起来还有点狗血。行了,说正事。盲区机制我当年也有参与建设,蔷薇工厂的重要性要远超你的想象。所以当我得知屠颠竟然肯将蔷薇工厂借给你去布一个局,甚至把盲区都交给你,我很惊讶。我知道这话不太该说,但是,爱不爱的不知道,屠颠对你绝对是特例。
“没别的意思,只是有必要提醒你小心。被他这种人在意,是件坏事。骨灰验不出DNA,所以他是否真的已经在国外被处死,无从考证。而且‘卵’们还在,以后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他说完,把手机屏幕朝向我,按了视频播放键。视频只有短短几秒,内容是屠颠站在绞架上,隔着屏幕朝我露出他那种独有的亲和微笑,张开手心向镜头展示他手里的几片蛇鳞,又把手凑到嘴边,把那些鳞片含进了嘴里。
视频结束,他收回手机。
我等了几秒,才问:“说完了?”
“说完了。”他答。
“那吃烤板栗吗?”
解雨臣挑了挑眉,盯着我眼睛看了一眼,发现我是认真地在问他,眼神变得疑惑,最后还是点头:
“行。”
我转身走向厨房,解雨臣停了一会儿才跟上来。快中午了,胖子和云彩正在厨房做饭。我们的厨房是烧柴火的,做出的菜格外香,那天因为解雨臣要走,菜更丰盛,厨房里烟熏火燎,油盐酱醋气味混杂。胖子正焖着什么,灶下的火烧得不旺。
我弯腰从柜子里拿出几个板栗,拿小刀不紧不慢挨个划出缺口,逐一丢进灶边沿,最后是那张明信片,被我随手扔进灶的更深处,火舌立即舔舐那美得妖艳的紫蔷薇,紫与红热烈地交织,色彩在灶坑张扬地迸裂,最后全成了灰黑的灶灰。
我坐在灶边拿火钳拨弄着板栗,笑着和胖子插科打诨了几句。解雨臣估计嫌烟太大,没进来,靠在厨房门边默默看着我,眼神带笑,还闪烁着疑惑和无奈。
他估计以为我要借烤板栗说明什么,但没想到我真的只是来烤板栗。
没几分钟,栗子熟了,我把它们挑出来放在一边,拿起其中两个站起来往外走,一个拨开皮自己吃着,另一个路过门口时向解雨臣一抛,他伸手接住。
“谢了。”我同时对他说。
吃了板栗后,一直到离开,解雨臣再没提过有关屠颠的半句。临走时,他把装信的牛皮纸信封重新塞进自己包里,半只脚踩进车里时又朝身后的我晃了晃他的手机,说:“视频我删了。”
身边没有一个人问是什么视频,怎么回事。汽车开动,尾气留在我们身边吹动衣角,我们一齐朝车子挥手。
屠颠弄这一出,无非是想留一个悬念让我不安生,从而记住他。可惜他还是高估自己了。他对我什么感情,又想对我做什么,于我而言毫无价值。这个与当年的杨淳能共鸣的疯子,自此彻底与我断开联系了。
我也许会记得他,在脑海里占微不可见的一角,只是像记得某日匆匆一瞥的过客。
他的话中唯一有价值的,不过一句“余生快乐”。
我承他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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