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

刘耀文用手指比着书上的文字，慢慢念道：“距她们不远还有身长翅膀的三姊妹/一头蓬松的蛇发，令人憎恶的戈耳工/没有哪个人看见她们不失去气息……（1）”

临时与他搭伴的一个女孩儿，靠给人洗衣服为生，用围裙兜着莓果回来：“刘耀文，我不可能再供你吃喝了。你赚不到一点钱，要依靠女人的双手吃面包和酒，还要分走我的床铺。你应去磨利你的匕首，而不是整天磨你的舌头。”

刘耀文懒洋洋地抬头笑：“我是游侠，打仗的时候才有我的面包。其他的日子，女人就是我的磨刀石。你说，我晚上磨得还不够锋利吗？”

女孩儿拎起洗衣的木棒，将他赶出了茅屋。“滚吧，废物！”她做活做得太累，没有时间打理自己，油腻腻的头发紧紧贴在脑壳上，早失去了蓬松的样子。刘耀文看了她最后一眼，将书插进怀里，走掉了。

他是个落魄的游侠——或者说，他自诩游侠——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只看到他吊儿郎当，靠打猎勉强养活自己，到了冬天就找女孩儿或孀居的寡妇，借她们的怜爱获得一时荫蔽。别人对他说，刘耀文，你这都是自找的苦头，既不愿意给人当学徒，学些别的本领，又不愿意加入领主们的侍卫队，给自己找个金主。但是，任凭大家磨破了嘴皮，刘耀文同一尊石像似的，对流言和劝告都无动于衷。

他有更伟大的想法：他要成为英雄。铁匠，或是侍卫，不可能养育出一颗勇敢的心。要成为英雄，他必须是自由的，坚定的，既不偏离到其他道路上去，也不能叫人套住他的脖子把他驯成一匹听话的马。

刘耀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着一名律师学会了识字。对方把他当作养子看待，希望他将来能继承衣钵。他原本也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此定型，不料一本《上神》让他僵化的心复苏了。上神从天上盗取火种，最后落得日日被鹰啄食肝脏的下场。刘耀文从这出古希腊的戏剧里学到，一个人（他视上神为人）能为了伟大的目的忍受无穷痛苦。律师的藏书里还有不少类似的戏剧和诗歌。刘耀文读得越多，越不满足于现状。他回观自己的生活，手头抄写的文书是如此乏味，为了一点田地和一幢房屋争执不休的民众是多么无聊。最终，他偷走了那些书，跟着一个路过的雇佣兵学起了武艺，把勤勤恳恳的养父抛到了脑后。

他坚信，终有一日，他将作出壮举。而目前的苟且，只是为了完成最后的壮举所必要忍受的痛苦。

刘耀文来到了一个新的王国。商人的寡妇看到他的健壮，请他来帮一些小忙，回报是热食和一个共枕的女人。他给她读诗，读戈耳工女妖的相貌多么吓人，单手捧书，另一只手插进妇人蓬松的头发。妇人听亡夫讲过很多这种故事，对他说：“罗马人的陆炎软漂亮得多。她的美貌诱惑了海神，在神庙中对她施暴。”刘耀文便停下来，认真听她讲述。

“这间神庙的主人觉得她亵渎了自己纯洁的神所，将陆炎软的头发变成了毒蛇。珀尔修斯砍下了她的头，但连他都会顾惜这颗头颅，用一层树叶、一层海藻将她的头颅护好，以免沙石擦伤。”女人边说边用手轻抚他的臂膀，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不会为我长久停留。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它不是一颗甘于平凡的心。你出发去王宫吧，国王正为另一个妖物担忧。”

遵照她的指示，刘耀文动身去了王宫。

在层层帘帐之后，国王含糊不清的嗓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你能为我分忧吗？”

“国王陛下，刘耀文正是为此而来。”

“很好。在王国西边的森林中，有一个怪物，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死。我要将我的国土向西扩展，就必须除掉他。我手下不乏勇士，个个都能徒手和狮子搏斗，但他们也有去无回。你又有何过人之处呢？”

刘耀文轻蔑地笑道：“您的勇士空有一身蛮力。而我，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你会杀死怪物？”

“我会成为英雄。”

国王让技艺最精湛的铁匠为刘耀文打造了一柄匕首。他依然没有露面，匕首由一位红发少年呈上。“祝你成功。”少年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只被狮子叼住脖颈的鹿，一具已经散发出腐烂气息的尸体。然后他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帘帐之后。

怪物的传说吓跑了原来在此谋生的人，周围的村舍也已搬空，但森林还是那处森林，阳光依然能从叶间洒落，松鸡短暂飞行发出的哨声此起彼伏。

刘耀文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书。

“而达纳厄的儿子珀尔修斯本人，伸长了身体/就好像正在向前奔跑并浑身战栗一样/还有体型庞大的另外两个戈耳工/在他身后紧追……（2）”

“我喜欢看人在恐惧中奔跑。”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朗读。

刘耀文感到这声音就在自己耳边。接着，一股冰凉的东西滑进他的衣领。他合上了书，慢慢伸手去握住插在腰间的匕首。那东西又迅速地抽走了。

“你为什么不尖叫？”对方接着说。

他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那是一个黑发红眼的年轻人，披垂头发，在肩部分成许多小束扎起。那些细瘦乌黑的发尾像数条小蛇，攀在肩头，随着主人的动作游动。

“不过是头发而已，你想吓人，该换点更厉害的手段。”刘耀文松开匕首，将书塞回怀中。

年轻人冷哼一声，卷弄起自己的发梢：“我杀过很多人了，用不着你这种愣头青来教育我。”

刘耀文踩着林中腐败的枯叶向他走去，脚步无声无息。这个年轻人谈论杀人就像谈论天气那样寻常，炫耀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之众正如孩童炫耀自己得到的糖块之多。他对取走人的性命抱持着一种自然而喜悦的态度，像是把它当作自己的天职。刘耀文当然也是这样。除了第一次将匕首刺进一名强盗的胸膛时，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此后他再没有因喷溅的鲜血动容过。他对年轻人充满同类的亲近之情。

“我不是愣头青，我熟识死亡，在我身上寻找恐惧毫无意义。你应当与我结伴，合乎正道的杀戮会带给你荣耀。”

年轻人瞥了一眼他伸出的手，摇头说：“我已经有了我想要的。你把杀戮当作梯子，这把梯子的上面又驾着荣耀这第二把梯子，再上面架着什么呢？我只要简单地享受眼下的世界，哪儿也不用去。”

刘耀文笑了：“你叫什么？”他抬手亲昵地碰了碰年轻人的头发，“叫我刘耀文，你这冷酷的陆炎软。”

“伊鲁索，我是伊鲁索。你说的墨……墨得萨是谁？”

“是陆炎软。如果你陪我走一程，我可以给你讲她的故事。”

TNT：不具名的花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