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游锦站在讲台上。

目之所及密密麻麻的课桌旁还有些许窃窃私语，秋日上午并不温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在其上将教室分割成刺目的光明和浓重的阴影。几十双眼睛的主人面容各异，此刻都将目光投向讲台上的身影，低声进行着她不用听都知道是挖苦的议论。

旁边的老师清了清嗓子，不大却令人头疼的嗡嗡作响才逐渐消散。

“安静。”

他们的眼神锁定了游锦，她背在身后的双手因过于紧张惧怕而微微颤抖着。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一句随意的话将全部惶恐不安尽数推给了她。游锦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用尽全身力气才仅仅从口中呐出细若蚊蝇的声音。

“我是……游锦。”

台下人的目光仿佛无尽深渊下一瞬间就会将她吞没，她看到再往前走一步就是黑色却滚烫冒着气泡的岩浆，像是有了意识般地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她不由自主地踉跄向后退一步，闭上眼睛又睁开，教室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又是……幻觉吗。

游锦手抓着校服的裙边，嘴角扯出一个拘谨难看的笑容。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轻微颤抖。尽管那几乎没人能够看得出来，固执的难堪还是在她的心里翻腾不休。

搞砸了。

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完了。全都完了。

今后会怎么样？该怎么办？我会死吗？

“……”

短暂的沉默后，旁边前几天通过她的父母了解了情况的班主任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那么……你先到后门那边的位置去坐吧。”

如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在此刻突然获得赦免一般，游锦心中紧绷着的一根弦松弛了下来。她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僵硬不协调，走到最后一排的位置放下书包坐下。

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迎着同学们眼神的她却像走在刀山火海中，被眼罩遮盖住的右眼隐隐作痛。

她低下头，暗自庆幸这个座位没有同桌。

许久未听过的上课铃按时响起。游锦还尚且没有习惯在学校的生活，依着自己“一般课程表都会写在黑板上吧”的记忆抬眼看向前方，随后有些生疏地拉开书包，掏出崭新的物理课本摆在桌上。

两年了。

距离上一次在这里上课，已经过去了快两年。

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并不习惯。属于自己的课桌上被刻了些道子，她隐约想到了自己当初在这间教室、在桌上刻字的日子。

那是曾经自己的课桌吗？她记不得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节课，她想打起精神来认真听，却总是无法集中精力。在原来就不怎么擅长的物理此刻像是天书，讲台上卖力讲课的老师口中所吐出的句子被加工、扭曲，传到游锦耳朵里变成了，

“她是个精神病……”

“她是个祸害……”

不，不，我不是。她拼命反驳。

——我真的不是吗？

游锦捂住耳朵，没被遮住的那只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不敢眨眼，生怕哪一次的助推就会让眼泪洪水般地涌出。

太狼狈了。她在心里自嘲。

游锦瞟了一眼四周，没人注意她。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摘下金丝边眼镜，趁着擦眼镜的工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抬头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下课了。四周声音再次响起，游锦皱了皱眉，把眼镜放在一旁趴在桌上，架起屏障抵御不断袭来的嘈杂。

我不想上学。

她满脑子全是这一句话。

可是不上学又能怎么办呢？连高中的毕业证都拿不到的话，今后的人生……

“我哪有什么人生啊。”

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音，她羞愧似的把头又埋得低了一分。

我只是……没死罢了。后面的这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嗨。”

感受到左肩被人轻拍了一下，游锦慌张抬起头，对上的是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少女热切的目光。

看到她的反应，少女像是被逗笑了一般眯起眼睛，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阳光洒在她的肩头，她的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

“你叫什么来着？刚才我坐在后排，没太听清。”

“啊……游、游锦。”

游锦磕磕巴巴地回答她。她经受不住这样的热情。

“很好听的名字！…我是缪晴，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缪晴抓起游锦的双手，随后才发现她的手臂上缠着绷带。她愣了一下。

游锦就趁着这一瞬间的工夫将手缩了回去。

“你这是……”

“被猫挠的。”游锦迅速地打断了她的话，用第一反应编出谎言搪塞过去。

缪晴眨了眨眼睛，似有疑惑。但看着游锦不愿再多说的样子也就没有追问，只补了一句“要注意安全”后便被其他女生叫走了。

安全了。

心中的沉重石块“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她总算拥有了喘息片刻的机会。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十二点的铃声一打响，人群就如潮水般从教学楼里涌出，配合着不知道谁“干饭了干饭了”的高喊，一个又一个比体测一千米时还要卖力的身影迈着大步冲进隔了一个操场的食堂。

直到班里的同学都跑光，游锦才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她见不得人群。

她尽量低下头只看脚下的地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她来说是比夜半听到的鬼魂低语还要可怕的场景，她曾经不止一次在聚集了人类的公共场所晕倒。

要不，就不吃饭了吧。

这么想着的她迈出教室的脚步停了下来。但看着窗外金黄光线透过茂密树叶投在地面上形成的斑斑点点，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操场上。

操场的旁边不知何时被安装上了些长凳，之前空无一物的草坪上也被几个健身器材所替代。变化还挺大的，游锦内心不禁感叹。

她随意坐在长凳上，眯起眼睛看操场上不多的几个正在篮球架下挥洒汗水的男生。

她还不知道如果遇到了原来的同学，自己该说些什么。

但这难得的清净令人安宁。她靠在椅背向上望去，湛蓝的天空中寻不到一丝阴霾。

“给。”

一罐汽水被一只纤细白净的手递了过来，游锦怔了怔，望向手的主人。

少年很高很瘦，他站着的地方刚刚好挡住了阳光。

“啊，谢谢……”

游锦接过汽水，是她最喜欢的百事可乐。冰凉的触感从双手传来，不知为何，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孟兴泽！过来打球！”

不远处有人朝着这边喊开了。

“知道了——”

被称为孟兴泽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跟游锦挥手。

他的身影在耀眼的光明下被镀上一层金边，游锦在那一瞬间突然有种自己与他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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