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在德妃的宫殿中住了下来,很多漂亮的宫女伺候我穿衣吃饭,他们用绫罗绸缎把我包裹起来,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身边空无一人。
一天又一天,皇帝并没有造访德妃的宫殿,于是我也开始被慢慢地遗忘,渐渐不会再有人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我不知道是因为德妃终于对我放下了警惕,还是因为她发现我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有用,但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我又回到了曾经和瞎婆婆一起住的冷宫里,斑驳的朱门半掩着,风里飘来陈旧的灰尘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德妃的宫殿里总是飘着水果的香气,那香气却让我窒息。
我曾经和魏梓一起坐过的石凳上垂下一角明黄的衣角,我看见衣角上纹绣的金色龙爪,金龙在我眼睛里腾上云端,鳞爪宛然。
坐在石凳上的人转过来,我看见他的脸。
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头晕目眩,那是我想象过无数次的衣服和无数次的容颜,我整个人生都笼罩在他所带来的阴霾中,我受着他的恩济也受着他的厌弃,但是过去的十多年间我从未见过他,直到今天。
“你……谁?”他望着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着他,褪去了所有遥远的神秘色彩以后,那竟然是一张如此平凡的面孔,和太子,和叶洛,和魏梓,和叶漏,和我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我低下头,怯懦地说,“……我,我是住在这里的人。”
“……妙妙?”明黄的靴子在我眼前站住,宽大的手掌放在了我头顶上,这个疏于表达情感的男人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开始明白德妃为什么会让我住在她的宫殿里,魏梓又为什么再三告诫我不要向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
这个男人,或许他曾经是纵横睥睨的雄主,鹰视狼顾。如今他依然是高踞庙堂的君主,正值盛年,年富力强,但是他的心已经先于他的身体苍老了起来,他曾经是朝堂之上镇压所有公卿的雄狮,而如今我看着他,却知道他已经失去了那颗狮子的心脏。
如果你碰见了一只失去了心脏的狮子,那么你不该畏惧他,你应该想想办法,去驯服他。
没有人教过我,但是我就是知道应该怎么做。我看向他身后的石桌子,曾经只摆放着书卷的桌面上放了糕饼和果盘,鲜妍的色彩衬托得空荡荡的大房子都有了一点属于春天的味道。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呢?”我的父皇拉着我坐在石凳上,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稍稍挣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不坐?”他看起来更惊讶了。
“……疼。”我小声说,往后退了一小步,用眼角悄悄看他的神情。
他的脸色变了。
我没有说谎,魏梓的姑姑和魏梓想得是一样的,魏梓为了教会我不要对不属于我的糕点伸手,折了一枝细细的花枝,而德妃要在尽可能快的时间里教会我前十几年欠缺的规矩,所以她准备的是比魏梓的花枝更粗的棍子。
我错一点,就疼一下。
“德……有人对你不好吗?他问。
我迟疑着,摇了摇头。
“你别怕,我不打你。”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柔声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又犹豫了很久,桌子上糕饼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穿龙袍的男人察言观色,拿了最大的一块糕饼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接了过来,我接得很慢,我知道他不会反悔,但是我仍然做出了一副生怕他随时反悔的模样。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大口大口咬着手里的糕点,德妃给我的东西我根本不敢碰,魏梓告诉我要把自己当初奴仆那样去尊敬她,那么奴仆怎么能在主人家中吃饱呢?
从冷宫换到了永和宫,破衣烂衫换成绫罗绸缎,但是我还是叶妙,我还是吃不饱,还是总是饿。
“你回来找吃的,是吗?”我听见我身后的男人这样问我。
“嗯。”我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小心地看他的神情。
他给我的糕饼太酥了,我的手捧不完,糕饼屑簌簌落了他满身。
他并不动怒,反而喂我喝茶,和声和气地叫我慢慢吃。
我点了点头,俯身舔他衣袍上落满的糕饼屑。
“妙妙!”他像是惊怒,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
“……要我服侍您吗?”我小心地用脸颊蹭了蹭龙袍底下凸起的那一块,“我想要您再给我一块糕点……”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的,因为叶洵没有拒绝,叶洛也没有拒绝。
或许魏梓也不会拒绝。
这是一句暂时还不能确定的话,但是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从地上站起来,袍子上绣着龙的男人,我的父皇,他匆匆离开了这里。临走之前他给我整理的衣服和头发,他还把满桌子的茶果和糕点都留了下来。
我慢慢地咬着糕点,喝干净了满满一壶凉透的茶水。我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冰凉的茶水灌下去,就又变成了钝钝的疼。
我知道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失去了心脏的狮子依然还是狮子,尽管他已经衰老到了开始在乎亲情这种东西的地步。
如果今天他只是看见了我,那么他会斥责德妃,会想法设法让我过得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挨打,在他死去之前,我也不会再是德妃的奴仆。
但是为什么呢,我不需要他斥责德妃,我也不需要他替我免去皮肉之苦,我想要的,他不会给,但是我可以自己拿。
我吃饱了,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走进了大一些的那间宫室。满屋子的陈腐气息,隔壁就是我曾经和叶洛一起睡的地方,那张床此刻应该还是原样吧。
窗台上摆着缺角的花瓶,床角用罩子盖着一个碟子和一个碗,碟子里还残留着糕点里淌出来吃蜜汁,碗里是半碗清澈的蜜汁化出来的糖水。
我掀开罩子时,扑面而来的味道和魏梓端来的那一盘糕点,和瞎婆婆收走的那只盘子,和瞎婆婆衣袖上沾染的香气,一模一样。
仆人或许曾经忠心耿耿,可是主人如果太弱小,十几年如一日的贫贱,仆人想要得到一点主人才能享用的,困境中的优待,这是应该被原谅的事情。
我想瞎婆婆走得实在太匆忙了,我最后吃完的那一顿发馊的米饭的空碗没有来得及送走,她吃的那一个白面馒头还残留着半个剩在碗里。
我把罩子又放回去,离开了这坐空荡荡的宫室。
我在想,是谁带走了瞎婆婆呢?
是谁都不要紧的,总之,她还会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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