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永和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没有人在意我溜出去了这么久,这里的人都当我是野孩子,并不怎么管我。但是这次我住的地方竟然点起了灯火,魏梓就在我的寝殿中等我。
我在门口,看见他,有些瑟缩。魏梓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轻声在我耳边说,“莫怕,德妃娘娘不知道你跑出去了。”
我放松下来,魏梓立刻开始问我很多问题,诸如德妃对我好不好,宫人有没有好好伺候我,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我,之类的。
但是我不想回答他,我问他来干什么。
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烬,他不看我了,慢慢低下头,小声说他哥哥回来了,皇帝今天早上传召他哥哥进宫,然后说,要他哥哥教我识字。
我安静地听着,这些东西我全部都不知道,所以我当然只能安静地听魏梓说。
他就抱着我,也不知道坐下,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说他哥哥有多好。
他越说越多,我渐渐知道了他哥哥叫魏苏,世人都说他是魏家的玉树,魏梓已经是很优秀的孩子,但在他面前只能退避三舍。
我等到魏梓说到无话可说,才小声问他,那你哥哥会对我好吗?
我不能不小声,因为我的喉咙还在火辣辣的疼,而我的嗓音也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魏梓猛地抱紧了我。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姑姑原本答应叫我教你的。”
然后他就走了,步履匆匆,像是担心我会在后面追赶他那样。
我看着他走远,没有动。我怎么会去追赶他呢,我追赶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摸了摸肚子,又想起皇帝给我留的那一桌子糕点。今天我吃得很饱,夜里不会再被饿醒了。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魏苏。
他穿着蓝色的衣袍,头发黑得像小乌鸦的羽毛。魏妃显而易见地喜欢他,见他来了,面上不见得如何欢喜,笑意却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和魏妃说话。魏妃拉着他的手不放,平日里总是死气沉沉的面孔泛上桃花瓣一般的红晕,那张死板的脸竟然称得上容光焕发了。
而魏苏,德妃表现的不像一个姑母,他却像一个再恪守礼仪不过的子侄,魏妃总是不自觉地亲近他,他呢,就不动声色地躲避。
难得的是魏妃一直没能察觉他的退避,他面上的神色也一直不变,说话时眉毛轻轻扬起来,像是很高兴似的。脸上一直有笑意,最神奇的是那笑意竟然不是面具一般的僵硬,反而是一直变化着的,像一条流淌的溪水。
我想起昨天听魏梓说,魏苏是京城中最具盛名的美男子,他打马过长街时,多少闺阁小姐都守在道旁的茶楼上,蒙着面纱往他头上丢帕子。
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世间多少奇怪的事情,背后不过是男/欢女/爱,真是庸俗。
但是魏苏还是好看的。魏梓曾教我念过一个词,神采飞扬。之前我始终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却觉得,这四个字一摆出来,活脱脱就是魏苏现在的笑容。
可是魏苏再好看,也比不上我的七皇兄啊。真奇怪,在京城人眼里,叶洛竟然比不上魏苏。
他们还在说话。我开始觉得无趣,但是又不得不在这里站着。所以我只好盯着魏苏的头发看,看着他晃动的发尾,长长的头发末端系着一枚绿色的玉扣子,一直垂到腰际。
视野中那些乌黑如鸦羽的长发忽然轻轻一晃,紧跟着,一枚碧绿的玉环就被递到了我眼前。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魏苏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
“你是妙妙,对吗?”魏苏对我笑。我一看他的眼睛,忽然就明白魏妃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自己的侄子了。
“……魏苏哥哥。”我喊他。我的嗓子还是哑的,余光看见魏妃眼睛里扭曲的嫉妒。
我忽而觉得开心,我本能地觉得,从头到尾都无趣至极的事情,忽然有趣了起来。于是我对着魏苏笑了起来。
魏苏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但是他掩饰的很好,我觉得魏妃没有发现他这片刻的失神。
他把手上的玉扣子往我面前递了一点,“给你,见面礼。你知道吗,你以后就要跟着我念书了。”
他叫我,不叫尊称,但是我对他生不出来什么责怪的心思。谁舍得责怪魏苏这样的人呢,他说话时那么亲切,那么讨人喜欢。
我捏了捏袖口,接过了魏苏的玉扣子。
魏妃的脸瞬间就扭曲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面具一般慈和的面孔,我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在魏苏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死白僵硬的脸又起了鲜活的红晕。
魏苏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永和宫,魏妃在后面看着我们,我不需回头也能感觉到她盯着我的视线,如芒在背,带着坟墓里的亡魂仰望生人那样的怨毒。
从今天开始,魏苏日日都进宫教我念书。皇帝还是不来永和宫,但是德妃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偶尔甚至能在她脸上看见少女一般的娇羞。
魏苏讲课,和魏梓不一样,魏梓老气横秋,不苟言笑,会说教。但是魏苏就不会,他讲课时会笑,眉毛神气地挑起来,神采奕奕,顾盼神飞,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而且从不打我。
我越来越知道他有多讨人喜欢,初见时确实有宫女因他的容貌而脸红,但若是相处久了,你甚至根本不会在意他长什么样,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声音,他讲的故事,还有他随手在绢帛上写下的一手好字。
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和魏苏坐在花园里讲课。我今天不想听课,心不在焉地听魏苏念所谓前朝大儒写的文章。
那个粉衣服的宫女已经把一盆花来来回回搬了三遍,庭院里的宫人比往日多出了一倍有余,平日里规矩到死气沉沉的宫殿里似乎突然多了些活力,这些天来,宫女脸上的胭脂都格外红润。
满宫的人都偷偷看着魏苏,我知道他们私下里都说,魏公子是天上的仙君下凡,凡人直视他都是对神仙的亵渎。
魏梓很久没有出现了,魏苏回来了,于是好像也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出现了。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魏梓抱着我时候的神情,魏苏敲了敲桌子,问我在想什么。
他似乎是个温和有耐心的人,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以至于我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会生气的。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不想说话的时候,就要笑。
我一笑,魏苏就愣住了。满院子的人都悄悄望着他的神情,他却在我的注视下,堪称慌乱地扭过了头。
他这样的反应,和魏梓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模样很相似。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他把他束头发的玉扣子送给我。因为我那时候一直盯着他的头发看,他以为我看的是玉扣子。
他以为我喜欢。
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凌乱得不像是从来从容从来冷静的魏苏。似乎有什么搅乱了他修炼了二十年的一颗玲珑心。
他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温和地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念的这篇文章。
我摇摇头。
他就问我,既然不是不喜欢,那为什么不认真听。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躲避我的视线的,但是我一直看着他,于是他也就不躲避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就想起了太子哥哥曾经告诉过我的,他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说日后如果对上了一个想要伤害我的人,那我应该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直看,如果他先于我挪开眼睛,那么我就赢了。
我想,大概有人也把这样的话告诉给过魏苏。
我很快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因为它对我毫无意义。我低下头,不再看魏苏的眼睛,小声说,“因为我不该喜欢这篇文章。”
魏苏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心中应该转过了无数念头,因为他的嘴巴开开合合无数次,换了很多个开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不明白魏苏为什么在那一次试图教我治国方略,帝王心术。我也不去想那一刻他对我寄托着怎样的希冀。能决定我生死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我学会太多的东西,即使那是我生下来就该拥有的利齿和爪牙。
我是狮子的孩子,这座宫殿里都是狮子的孩子,从前的狮王还没有老去,年轻的小狮子已经开始着急于在兄弟们中间树立起自己的威严。
他们会争斗,会互相伤害。但是我是安全的,他们之间的厮杀不会波及到我,因为我没有爪牙。
我太弱了,在我年轻而强健的兄长们眼中,我不过是一只瘦到无力的幼猫。
我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我其实是愿意乖乖做傀儡的。没有住进过冷宫的人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但这就是我保命的方法。
魏梓把我送给德妃,我其实是,感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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