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苏和叶洵,世家和皇族如此泾渭分明的抗衡,对他这个皇帝来说,有什么好处吗?这样的场面,难道不是很难看吗?
可是他在笑,不是强颜欢笑也不是粉饰太平一样的微笑,而就是普普通通的笑,发自内心的笑脸。
虽然一闪而过,但是我刚好看到了他嘴角那一丝得意。
我忽然意识到了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年龄。我父皇如今还很年轻,他的孩子们还没有出宫建府,他的脸还能迷惑住后宫里众多的妃嫔,我在永和宫里时都看到过宫娥做宫词,字字句句都是对君王的爱慕和闺怨。
何止是春秋鼎盛,在皇位上坐过的那些人里,他的年龄简直还算得上是一个小孩子。
所以他怎么可能颓废如朽木,怎么可能没有野心,魏家日益发展的这些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那么多的世家门阀,为什么只有魏家的女儿能入住永和宫,得封妃位?
因为魏景不高明吗?因为魏家的跋扈和张扬吗?
这是他亲手为自己选择的敌人吗,或者说,这是他亲手为他的敌人选择的沉船吗?
魏家势大,压迫皇权,于是他和他的儿子们就变成了天然的盟友,正如他的儿子们也是彼此之间最忠诚的盟友。战争需要矛盾,需要战场,还需要交战的双方,如果一方已就位,另外一方当然也不得不应战。
所以世家子弟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魏苏身边,结成了和叶洵对立的另外一个联盟。
而矛盾又是什么?是我父皇放给叶洵的权利,他让叶洵去江南赈灾,叶洵于是看见了官场的贪婪和腐败,叶洵曾经告诉我说他的命令在江南寸步难行。
于是他怎么可能不对把持官场的世家生出恶感。
叶浠,叶洛,叶漏,大概也是和叶洵一样的经历。他们从我父皇手中拿到权力,同时因为这些权力而在官场中处处受制,于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了我父皇手中最锋利的剑,以缺少皇权压制的朝堂为战场,代替他和世家进行不见血的厮杀。
而他还年轻,明堂高坐,冷眼观火。他根本没有想过把权力交给叶洵,或者是任何一个人。这些年来宫中没有任何流淌着皇帝的血液的孩子出生,朝堂上上下下都以为皇帝已经属意在现在的这些孩子里找一个继承人,但是如果反过来想,如果他是把现在的这些孩子全部当做工具,甚至是当做消耗品来使用呢?
他还年轻啊,他想要的话,随时都还会有新的孩子出生,他永远不会陷入缺少继承人的困境。
所以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大概还要过几年才能出生吧。
等他完成自己花费了十数年布置下的棋局,等到他完成登基时立下的所有抱负,等到他真真正正地变成皇帝的时候。
我又想起来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木兰山,秋声苑,革除奢靡之风时是何等的坚决何等的雷霆手腕。然后又娶世家的皇后,又废掉自己的皇后,立世家子弟为相,又废掉了自己的丞相,连带着废掉了丞相这个位置。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被皇后伤透了心,一蹶不振。
他是不是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成功的把满朝堂盯着皇帝的视线,转移到了他那些年纪越大就越显现出不凡的儿子们身上?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我听过宫女们的几句闲话,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似乎是在梦里听过的,她们说这两年宫中的皇子夭亡得很多,人人都说是废后的亡魂作祟,陛下竟然也不震怒,想来当年帝后也是伉俪情深……
如果那不是梦呢,如果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呢?
我在想我存活下来的兄长们是不是已经接受过了一次筛选,符合我父皇要求的孩子们才能站在现如今这个猎场中,不合格的孩子们全部被销毁,以此断绝他们被其他人当成反抗我父皇的统治的工具的后果。
但是还需要留下来一个……为什么需要留下来一个?
因为要给世家们留一个希望,至少是他们眼睛里的希望。世家不会篡位,他们最重声誉,声誉是他们立身之本,他们永远不会举起反旗,他们控制天下的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们需要一个能顺理成章推上皇位的,懦弱无能而且乖顺听话的傀儡。所以还要给他们留下来一个傀儡的人选,因为,因为……
我想到兵书上的一句话,书上说,穷寇莫追。因为穷途末路的野兽才最危险,所以要给世家留下能平平安安地控制朝堂的希望,这样他们才不会抛下一切,孤注一掷地造反。
那傀儡是我吗?懦弱又好控制的皇子,只可能是我啊。所以德妃要让我住进永和宫,而我父皇轻描淡写地就按照她的要求写了圣旨。
因为我……我根本就不是皇子啊。我是混进珍珠罐子里的鱼目,我是充数的那一根朽木,就算是世家最后得偿所愿,只需要把我的身世掀开,他们依然是一败涂地的结局。
我忍不住有点想笑。
十数年的隐忍不发,机关算尽,英姿雄发的君王偏偏以朽木的姿态现于人前,这些年来他给自己留下了多少底牌?
我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叶洵固然会输,但是魏苏也不一定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龙椅上的那只黄雀,他想捕杀的哪里是魏家,分明是朝堂上所有的世家!
书上说过曾经也有皇帝想要废除世家,但是无一不是下场惨烈。他们每一个人都失败了,书上用一个特殊的词语来描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什么词语呢?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忽然想起来了。
变法,我父皇他,这是在变法!
但是好像没有人意识到他是在变法,于是也就没有人反抗他。所有人只觉得他心灰意冷,年华正盛而心脏早衰,放任他的儿子们扰乱朝堂。对于世家来说,这样的局势虽然麻烦,但是也不算是什么大危机。
所以站出来的是魏苏,而不是那些更年老的家主。
到如今,在他们眼睛里,这两个阵营之间的对立,还仅仅只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
我看过魏苏身后那些不以为然的,麻木不仁的老脸,莫名有点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的理由,猎人设下了一张网,即将走入网中间的猎物对此毫无所觉。我不相信此时洋洋得意的猎人不会为这顺利的局势而放松一点点的警惕,他放松的这一点点的警惕,就是我的机会。
我默默地低着头,任由叶漏拽住我的手腕。所有人都不说话,我当然也不会说话。就在我又察觉到那束钉在我身上的怨毒视线时,叶漏忽然拽着我往前走。
“既然没有人愿意走在前头,本殿下就不客气了!”太安静了,太安静了,以致于叶漏开口时,无数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他身上。
叶漏对此视若无睹,他牵着我走到牵马的士兵面前,翻身上马,然后拉着我的手,把我也扯上马背,让我坐在他身前。
凝固的气氛被打破了,身后渐渐起了谈笑和谦让的声音,我忍不住又回看我父皇一眼,他站在秋天的阳光里,龙袍辉煌。
他的儿子和臣子们争斗正酣,而他对此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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