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集

平海楼，后门——

程暮云一走出来，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光景——

一个身材挺拔高大的男人随意地靠在栏杆上，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或许是被烦事所扰，脸上的神情有些颓废，连双指间燃尽的香烟烧到皮肤也毫无察觉。

程暮云有些讶异。

在程暮云认识夏侯安这么久以来，似乎从未见他被俗事烦扰，更从未流露过这种神情。

也是，夏老将军老来得子，还是独子，夏侯安一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勺长大。

而且，他更不用像其他富家子弟那样一大堆兄弟姐妹，为家族财产而争得头破血流。

毕竟，在民国，这个时候，一个大家族的老爷拥有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夏老将军年龄的人有十几个小孩，也不足为奇。

即使是夏将军那般铁铮铮的驰骋沙场多年的粗汉子，也是对他宠爱有加的，虽然老将军有时候恨铁不成钢对儿子严厉十足，但是心里自然是舍不得打骂的，在别人家的孩子到了争权夺势的年龄时，夏老将军早就在背后为他铺好了路。

夏老将军对儿子的纵容，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把白系兵权给了他不说，如今还放下一身傲气，拉下老脸，亲自登门去求中央。

只为了夏侯安，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后半生足以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程暮云早就看出了夏老将军此次前来贺寿的用意，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可能唯有夏侯安这个神经大条的人，永远看不懂父亲的用心良苦。

夏侯安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用做取舍，也从来不用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夏家能让他对许多东西都唾手可得，夏父亦能为他的一生铺路。

所以，他的眉眼里从来不会出现忧虑，脸上也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程暮云对夏侯安很是无奈，夏侯安总是说羡慕自己殷实的家底，开明的父亲，孰知，夏侯安才是被羡慕的那个。

也罢，在这个漂浮不定的乱世，可能只有夏侯安这样子的人，才能够乐在其中吧？

半晌，程暮云收回思绪，大步向夏侯安走去。

程暮云：安爷，别来无恙啊。

夏侯安等了程暮云许久，抽了好几根香烟，才见到程暮云的身影缓缓从侧门出来。

夏侯安回过神来，看到来者，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去，眼前一亮——

夏侯安：你小子，现在才来！

夏侯安不满地看着程暮云，说着，还玩笑地锤了他一下。

程暮云：没办法，被缠住了，这不，我一脱身，就马不停蹄来赴约了。

程暮云：说吧，神神秘秘约我来这儿，有何关照？

夏侯安正欲大吐苦水，好好跟自己的兄弟“叙旧”，可还没开口，程暮云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程暮云：最近你有老宋的消息吗？

夏侯安：之前还有的，最近断了…貌似转去了另一个保密区，不给与外界联系…

程暮云的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

程暮云：这样啊…

程暮云：也就是说，现在连你都找不到他了么……

夏侯安：之前查的严，我也不敢经常与他联系

程暮云：…那现在呢？

夏侯安：现在就更别说了，通个电话电话都给你切断。

夏侯安：是他们局里的人切断的…你说，老宋加入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连人身自由都给你限制了。

夏侯安：想当初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去旧金山不就好了，我都给他买好票铺好路了，他一个不去倒是潇洒，没把张雪遥带走，我现在就遭殃了……

夏侯安一说到张雪遥，便越说越起劲，激动得整张脸都通红了。

这时，夏侯安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后门进出的服务员纷纷频频侧目。

夏侯安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里，自然没有察觉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奇怪目光。

程暮云尴尬地用身子挡住路人的视线，压低声线——

程暮云：你冷静点…

一句后，没想到，夏侯安更加激动了。

夏侯安：我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

夏侯安：你没有深受其害不知道，张雪遥就是一个魔鬼，我现在日夜被她折磨……

夏侯安：别说歌舞厅了，我连去个电影院都惊心胆战的。

夏侯安：你知道吗，我现在在哪里和弟兄们寻欢作乐？

程暮云：（……你都结婚了，还想着去歌舞厅，还想着去寻欢作乐？）

程暮云暗自腹诽，没有讲出来。

程暮云：呃…不知道。

夏侯安：在家！

夏侯安：在我自己家里，和一大堆军中的粗汉子跳大神！

夏侯安：你说，这像话吗？像话吗？！

程暮云：这…

挺好的。

有益身心……

更重要的是，省钱。

程暮云还没有把心底话说出，就又被夏侯安打断——

夏侯安：被别人暗地里说我什么——

夏侯安的眸子里充满悲壮的色彩，他咬牙切齿道——

夏侯安：苦行僧！

程暮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夏侯安：你也觉得火大对不对？

夏侯安：我堂堂七尺男儿，铁铮铮的汉子，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被人说是和尚，还是无欲无求的和尚！

夏侯安：你说，我安爷的名号还撑得住么？

程暮云：……

夏侯安泄愤的期间，程暮云竟一句话都插不上。

他只好耐下心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接近癫狂的男人，还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一句，装作身在其中深有所感的样子。

程暮云没有想到，都好几年了，夏侯安和张雪遥的矛盾不仅没有随之消减，甚至还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毕竟，两人曾经虽然都看不顺眼对方，但最多是拌拌嘴，小打小闹的程度而已，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剑拔弩张？

程暮云：（难道……）

程暮云：（一开始就是错了么？）

…………

不知说了多久，夏侯安终于讲累了。

程暮云只是觉得耳边一片清净，围绕着脑子里的嗡嗡声瞬间不见了。

夏侯安：是吧？

夏侯安无来由地来了一句。

程暮云愣住了。

他该怎么接？

程暮云：是…吧？

夏侯安见程暮云这般漫不经心，生气道——

夏侯安：我说了那么久，你居然没听？

程暮云：你说太多了，我记不住。

夏侯安：你——

程暮云自然没有全部相信夏侯安的话，他深知，夏侯安的话里十句有八句都是夸张虚假的。

张雪遥纵使是有些娇气蛮横，也不会像夏侯安口中所述那般十恶不赦。

说到娇气蛮横，程暮光这才想起了正事——

程暮云：老夏，你且听我说…宋婉之出事了…你可要帮我拖住老宋那边，先别让他知道。

夏侯安：宋婉之？他妹妹？怎么了？

夏侯安：我跟你说，宋思南那小子对自己的妹妹可宝贝着呢，你磕着碰着，当心他跟你玩命！

程暮云：那我完了。

夏侯安：你不会……

程暮云：嗯，我把她弄丢了。

夏侯安以为程暮云在开玩笑，看了他一眼，只见对方一脸的凝重，夏侯安顿时严肃了起来。

夏侯安：怎么回事？

程暮云：那小妮子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留下了一封信就跑去闹革命了。

程暮云：我想不通，我对自己的亲妹妹都没这般供着，她就这样一声不吭说走就走。

程暮云无奈地耸耸肩，但眸子里的落寞是藏不住的，他苦笑道——

程暮云：还真像她哥。

平海楼，大堂内——

蒋云愁：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戏台上，蒋云愁在万众瞩目下从容地演绎着经典折子《游园惊梦》。

精致的妆容，华丽的服饰，清丽的嗓音，一颦一笑，尽显风华绝代。

台下的人目光全部都集中在台上之人，眼中的激动和崇敬是掩盖不住的，甚至还有一些性情中人当众哭了起来。

台上的人是何等人物？连京都里的大富人家请他出面都不容易，更何况是请他唱戏？不过，他们心里都知道，要不是是倚着郁大人的面子，他们能在有生之年一睹芳容么？

大名鼎鼎的名角儿为自己贺寿，郁父虽然没有老泪横流，却也是难掩激动之色。

郁南归的父亲是个实打实的戏迷，对蒋云愁的戏更是痴迷，在郁家父子二人还未来到南京城之前，就倾慕蒋云愁的盛名。郁父还以为日后能大饱眼福，无奈如今蒋云愁却很少公演，这可是让郁父一直都郁郁寡欢。

一尝父亲的夙愿，郁南归倒是有心。

在座的各位大多都是上年纪的，相较于当下流行的西洋乐团，自然更钟爱经典的唱戏祝寿。

虽然，这里面有幸听过蒋云愁唱戏的鲜少，却还是有的。

蒋云愁时隔多年再上戏台，却还是依旧风华绝代，无与伦比。

戏台上的人，一颦一笑，一肌一容，都完美无缺，有些不真实。

台上的人到底是杜丽娘，还是蒋云愁？

哦，还是那个蒋云愁。

却恍如隔世。

戏台下，唯有一人全程心不在焉——

蒋云逸坐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身子直挺，端庄又优雅。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后门，意味不明。

可以说，自两个偷偷摸摸先后溜出去的身影之后，蒋云逸又暼见另一个纤细的身影出了后门。

半晌，他举起手中把玩了许久却未曾沾过的红酒，优雅地抿了一口。

蒋云逸：呵。

蒋云逸：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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