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阙（三）

那日清晨一滴露水拍打在我的脸上。

我悠悠转醒，揉了揉眼，起身便看见银淮在身旁自顾自的下棋。

同从前一样。因我不爱下棋，他也只好如此以作消遣。

我们是从小定的娃娃姻亲，他喜欢我，我喜欢他，迟早是要共结连理的。银淮常常说，娶我什么都好，就是我不陪他下棋这点他总觉得无法释怀。

“绯桃，仙界将天门南域的两个仙域给我们做仙邸了。”

我听罢这话，从草地上立起身来：“真的？”

银淮笑着点了点头。

我嘻嘻一笑，道：“也不枉费我苦苦修炼飞升上神这一遭了，银淮，上界可有给你封号？”

银淮道：“上界倒是要给的，只是我想起某个丫头说，以后我若叫寒月，定是符合的，于是我便与帝君说，想用寒月二字。”

他又叩下了一枚棋子，转头看我，笑意盈盈：“绯桃呢？想用什么封号？”

“绯桃便是最好，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我大大方方在他身旁坐下：“你这个做兄长的，为何不催催自己的阿妹，多多修炼，我还等着银织成为寒星上神呢。”

我从前开玩笑说，若是以后他们兄妹二人封了上神，一个叫寒月，一个就叫寒星，一定赛过其他五花八门的名号儿。

银淮无奈一笑：“你知道银织的性子，我也管不住她。”

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此时却有小仙娥急匆匆的跑来，语气焦急的道：“两位上神，不好了，银织上仙不见了！”

那之后我再没见到银织，我翻遍了东南西北所有仙域，也找不到银织的影子，直到凡间的第十五个日落，仙庭的第十五天，我累得睡倒在桃花树下七天七夜，醒来时银淮来告诉我，他找到银织了。

我迷迷糊糊的听见了这个消息，放心的倒头大睡，被撕心裂肺的疼痛唤醒时只余下一丝神识 ，身躯却被锁仙钉钉在了长柱上，身上是封魔的万神枷锁，身处在千年战火后炼狱般的魔域。

直到沉睡的魔尊恣厌的神魂在我体内醒来，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原来是银织闯入了魔域，无意吸收了魔尊的神魂，而银淮为了保全妹妹的性命，趁我不备将魔尊的神魂没入了我的体内。只是银织神魂只剩一丝魂光，能不能得以复活，已是不得而知。

而我就这样做了替罪羔羊，被魔域边境的守界击打得魂飞魄散，却因恣厌的神魂庇佑而保有一丝神识，但日后的每一天，都要受锁仙钉与万神枷锁的反噬之苦。

我唯一该庆幸的，是恣厌继承了上任魔尊的全部魔力，他的沉睡也是因难以承受强大的力量而已。于是我只忍受了二十七年的苦痛就得以逃出魔域，而并不是千年乃至万年。

我需要恣厌的力量补充神识，恣厌需要借助我的身体发展力量，于是我们达成了交易。

我常常在痛苦的时候和恣厌说话，他聊起他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千年前因为他被她的父君锁在了仙牢，生死未卜。我说我也有一个曾经不是很爱但也爱过的人，那个人为了妹妹害了我，让我永堕地狱……

聊到最后，我们只有沉默。

直到恣厌和我已经强大到可以挣开万神枷锁和魔域的封印，我们一起杀上了仙庭。

在我还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寒月仙邸，我遇见了我的神魂碎片，她已经被塑造成一个完整的人了，可以说不是从前的我了，只是还和从前的我一样，那么天真又可笑。

/

第四十九日我果然被拖着走向了诛仙台。

师尊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师尊，你该来救我了吧，你不是说，会护阙儿周全的吗？

我的神魂早已被雷鞭抽得零零碎碎，因经脉的黏合才勉强聚集在一起不至于涣散。

哪怕是尚还有神力，我也懒得修补这破碎的神魂了，因为我知道，师尊不会来救我了。绯桃的记忆，我从前的记忆，我早已在被关押的这四十九日里一遍一遍的梦过了。只是我想恨却恨不起来。

我比如今的绯桃好得太多，我是银淮偷偷藏匿起来的绯桃神魂碎片，几经周折投胎后才一年一年的逐渐完善了神魂，银淮陪我下界，收我为徒，教会我仙法，为我梳发，夸我眼神干净纯粹，宠得我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绯桃经历了所有的苦痛，而我只是痛苦了魂飞魄散那一瞬，尔后睡了一觉，便投入了轮回。

或许我该恨的，但是我恨不起来。哪怕师尊对我的好只是银淮对绯桃的愧疚，哪怕他曾经对从前的我做过那样狠绝的事。

果然我还是那个不聪明的桃阙。哪怕神魂已经完善了，也还是这样的蠢笨天真。

我自嘲的笑了笑。

印旭上神行至我的身前，大雾还未起，我知道绯桃是要等他开启诛仙台消耗神力后再动手，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看着他缓缓的念咒、掐诀，诛仙台的狂风平地卷起，最后将我刮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桃阙！”

远远的一声焦急的呼喊，我抬头，看见青忍被拦在外面，想要冲进来护我。

我倒未曾想过，到最后这一刻，居然只有他为我着急。

只是他一个仙人掌小仙，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死掉了。

我无声的告诉他快走，印旭上神苍老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桃阙，你是要自己跳，还是要我们帮你一把？”

我道：“我要同师尊说话。”

大雾渐渐的靠近了。我心中明白，我还是舍不得师尊死，若我告知师尊，说不定他还能跑得远些，不会被绯桃杀了呢……

于是我看见那清雅的白衣男子翩翩而来，他的眉头拧在一起，神情说不上来的复杂。我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师尊却一把将我推入了诛仙台……

可能是泪光使然，我未能看见那一道他指尖上散发的光。

但我只知道，那一刻，桃阙是真的死了。

/

人间的冬月，大雪纷飞。

我坐在窗边看雪，身旁的青忍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烛火。

“我说桃阙，你这副模样，我还真是不习惯。”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五官平平无奇，已然不是绯桃的容貌了。

“不是说要来凡界陪我过完这辈子吗？这才一天，你就承受不住了？”

“胡说什么？小爷我言出必行！说陪你玩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才不会跑呢！”青忍急得立起身来，又看了眼我若有所思的神情，坐下来喝了口茶，叹气道：“是小爷我不够义气……只是你们神仙打架，我一个小仙使尽办法也帮不了你……我可是为了你担惊受怕，在仙牢外蹲了整整四十九天！”

“锦瑈那个狠毒女人，若我有一日成了上神，定将她给你的痛苦一点一点的还给她！”

我揉了揉眉心，道：“青忍，我如今不过凡尘一普通女子，与仙界之人已经毫无关系了。”

那日掉落诛仙台，大雾四起，是绯桃暗中用法保护了我，我虽失了仙力法术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凡人，倒也捡回了一条小命。

听绯桃说因为印嫦的求情，他们最后没有杀印旭上神。

但印嫦因为数千年的折磨，命不久矣，恣厌说决定与她同入轮回，临行前将一身修为传给了绯桃。

还有银淮……当我从绯桃口中得知，银淮是自刎而死时，我虽愣了一下，心中却再不起波澜。

我问绯桃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银淮死的那一刻，她的仇恨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且帝君回归仙庭，听得此事，叹世事相报，罚了那些个上神好些天雷，并责令仙界众人不得再追究，此事就到此终结了。她以后也可以自在逍遥的于三界走动，说不定还能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呢，不过看人还是得擦亮眼，可别再遇见银淮这样的人了。

我们说到这，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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