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段往事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收尾了,茶馆又新来了一批客人,说书人将醒木一拍,将一段故事从头开始叙来,乐伎已经收了琵琶,桌上的茶也已经凉透了。
宋子衡唤来小厮,添了一壶新茶。热气腾腾的茶斟在杯中,宋子衡寥寥数语替她将剩下的故事娓娓道来。
“所以,在季嗪出征后,你跟着去了。青崖岭一战中,你为了报复季嗪及梁帝,将帐中的机密透了出去。后来文乐公主赶到沙场,恰巧听到你们的争执,你担心她会将你通敌叛国的事说出去,所以季嗪为了保全你,喂文乐公主吃了失心散。文乐却不堪忍受,跳了烟清湖自杀。她死后,我查到些蛛丝马迹,所以季嗪将你送到了江南,直到他死后你才回来。”他抿了一口茶,说,“这便是剩下的尾声了。”
宋缨的神色却有些怔忪,半晌笑出来: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宋大人不是听过吗?”
宋子衡不以为意,他的本意只想为亡人讨回一个公道而已。笑了笑,他说: “我查到的那件事,也是这个理。”他顿了顿,又说, “宋缨,你可知道,你爹爹当年,确实是通敌叛国了?”
闻言,宋缨蓦然抬头望向他。宋子衡唇边带着笑:“西凉当年抓了你娘,你爹为了救她确实一直在将营中的机密传给西凉。应昌失守后,你爹才知道你娘被俘的时候就自尽了,他感到对不起季老将军,所以自刎让季老将军带着他们的尸体回京赎罪。”他看着宋缨毫无血色的脸,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当年你爹副将的住址,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来,目光悲怜, ”至于你听到的那些话,大概是季老将军后悔没有救下你爹娘吧。这些事,季老将军没有告诉季嗪,你这些年,一直恨错了人,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他将茶钱放在桌边,临走前对她说: “季嗪将你保护得太好,我也不愿做一个恶人,只是文乐公主是我的故人,她被你和季嗪耽误了一生,这口气我咽不下。她的那些绝望挣扎,你理应感同身受一下。”
宋缨不知道自己在茶馆坐了多久,茶馆打烊后,她才跌跌撞撞地往季嗪的新坟行去。莹莹的两座坟茔,一捧旧土,一捧新尘。一座是文乐公主的,一座是季嗪的。
她跌坐在坟前,伸手抚上冰凉的墓碑。她确实是做错了事,她跟着季嗪去了前线,有一役实在凶险,他们被敌军包围,死里逃生突围的那夜季嗪将她护在怀里。那夜的月色是被血染红的,她替他担惊受怕到了极点,她想,什么家仇,她不管了,她管不了了。她摸着他的伤口,替他堵住血,她只要他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她含泪俯身欲吻上他的唇时,他却偏过了头,眼里映着天上的残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包容,却不容置疑:“阿缨,我成亲了。”
她的一颗心凉得如同腊月的三尺寒冰。
后来,敌军知道她和季嗪的渊源,利用家仇来拉拢她。她确实将军中的地图给他们了,只不过,那是一份假的 。季嗪不信她,他从来不信她。
他们在争执的时候,她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就看见了帐外的文乐公主。心思宛转间,她想起他望着文乐的那个叹息的眼神,想起他悠悠叹出的那句“阿缨,我成亲了”。她咽下嗓中所有的话,用上最恶毒的腔调,问季嗪: “通敌叛国是死罪,你是愿意看着我死,还是她死?”
季嗪那一瞬间望着她的陌生眼神让她痛不欲生,却又让她生出一种快意来。
他还是选择了她,文乐被他喂了半月失心散之后,绝望地跳了湖。
这才是隐在那些陈年往事罅隙中的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已经不重要了。
从头到尾,宋缨这一生,爱是假的,恨是假的,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娶的是另一个女人,生前举案齐眉的是旁人,死后同衾共穴的是旁人,民间谱一曲情深义重话本的主角也是他和旁人,她是谁?百年之后,她不过一捧黄土,谁会将她和他的名字并在一起轻声呢喃,深深叹息?
她将头靠在季嗪的墓碑上,一阵夜风拂过来。文乐有段情深义重的佳话,季嗪有人悔不当初的挂念,唯有她,除却拂过两鬓的夜风,孑然一身,还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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