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的确,这满京朝臣,诸子百官,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这相熟不仅源于朝野之争,帝王忌惮,更始于年少。
王璟是雁渡关王氏唯一的嫡女,她的父亲育有四子,个个都是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少年将军,却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疼得如珠如宝。
她虽在这样花团锦簇的宠爱中长大,却也在日渐沉重的形势中清楚地知道,自景都传入雁渡关的每一道诏书里都潜藏着锋锐的杀气。与此同时,她也更加清楚,她的父兄在景都需要一个可说得上话的人,而天子,更需要在他眼前留下一个人质。
大宣不阻女子为官,于是她自少时便开始拜学四书五经,治国策论,一步步进入朝堂。
十三岁上,她的第一任老师辞世,她亲自扶棺,护送恩师的尸骨回乡。她的师长涵之先生,是陈郡最负盛名的儒士。但十分不巧,那须臾几月的时光里,十四岁的沈寒卿,也恰好在这陈郡。十年之前的沈寒卿远不像今日这般光芒万丈,年仅二十六便已是百官之首,那时他身份卑微,几乎低贱到尘埃里。
沈寒卿是陈郡望族之后,书香门第,最重风骨,这样荒唐的身份使他的父亲格外厌恶他,而沈家主母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是以年少时的沈寒卿,处境便愈加艰难。
而王璟遇见沈寒卿,是在她师长下葬后第二天。她屏退众人,踏过蔓蔓小径,亲自去恩师墓前上一炷香,却于返程途中遇见一方莹莹坟冢,以及那坟冢阴影里端然跪着的少年。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日是沈寒卿生母新丧,这低贱的女人生时受尽白眼,死了也一样无人问津,仅是竹席一裹便草草下葬,连那坟前的木碑都是沈寒卿手刻的。
十年之后,他亲手为生母立碑在朝堂中已是人人称颂,但王璟遇见他时,他漠然跪立,脸上有历经风霜的冰冷,将手中为数不多的纸钱一一焚烧。那样沉静哀恸的目光使王璟心间骤动,她忽然忆及恩师眉目,那些桃李绽放时节的慈祥。她慢慢靠近他,在他燃起的一小堆篝火中投下她未敢在人前烧的纸钱。
他怔了一怔,以惊疑的目光打量她,片刻后悲哀地微笑道:“多谢。”
那时沈寒卿还太过年少,远不似如今这般雷厉狠绝,即便只是生人示好,他也仍旧回以笑意,温和有礼。王璟温声道:“在下恩师辞世,这是我手裁的纸钱,只望公子不要嫌弃。”
对方忽然静默下来,接过她手中的纸钱烧了,许久后才嘴唇翕动:“逝者已矣,节哀。”
大约是从没安慰过别人,他斟酌许久才说了这一句话。王璟觉得他素衣寡寡,眉眼淡淡,于众生百相中赤诚如斯。这样想着,她便出了神,离开后才惊觉忘了问他的名字。
第二次见他,更非王璟所愿。
四月初七,她离开陈郡,半途中还未来得及欣赏四时更迭的原野风光,便被一小队来历不明的人打晕掳走。醒来时她被蒙住了双眼,空气中有幽微的湿霉味,四周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她惊魂未定,试探着问:“可有人在?”
“有。”须臾间有人答她,“你可以瞧瞧。”
她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便觉得面上一阵冰凉——有人俯身过来,嘴唇贴着她脸颊,将她脸上的黑布一点点咬了下来。王璟大惊,随后是羞窘。幸而天光晦晦,对方未曾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说:“你真是睡了好久。”
王璟抬眼,这才发觉面前与她一般处境之人竟是数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四下打量,除了他们还有十数个垂髫孩童,皆手脚被缚。她问:“这是哪里?”
“大约是陈郡某一处地室。”他声音沉稳,丝毫没有被捕的惊慌,“我们这里只有一人身份贵重,余下的人应是为了混淆视听。”
王璟一点便透,略有歉疚地道:“大约是我连累了你们,着实抱歉。”
“哪里来的抱歉。”对方挑唇一笑,说的话却出人意料,“我命贱。”
她被那人的神色刺痛,忽然忆及她于景都城中来往逢迎的如履薄冰,忍不住开口:“世上哪来的命贱之人,即便我一介女流,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卑贱。”
他并不回答,王璟亦是沉默。许久后,她才说:“公子可愿做我的属下?我许你一生荣华,叫这江山万民,无人再敢轻贱你。”
话刚出口她便觉唐突,对方却在生死未知的地室中忽然答她:“好啊。”
语调犹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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