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不免有些冷意。
陆炳卧在榻上,半阖着眼,神色有些微弱。
他心里明白,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大人,该喝药了……”
侍立在一旁已久的太医试探性地开口道。
陆炳抬眼看了一眼太医,神智清明起来,他转目看了看窗外的白光,又重新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病入膏肓,药又有何用。”
太医听着微弱的嗓音,不免叹息。
谁能料想曾经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指挥使大人,如今是这般模样?
“大人,喝些吧……陛下一直心忧您的病情。”
陆炳慢慢缓过神来,又睁开眼,暗自念叨
“陛下……”
他不免追忆起许多往事,从兴献王府到紫禁城……从世子到陛下……
当真是白驹过隙,世事无常。
陆炳的脸色有些灰白,像是久病难愈的模样,他费力地起身,忍不住咳了几声 ,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案几上,有些出神。
他恐怕真的要食言了。
陆炳勉强倚在榻上,神情倦怠。
太医连忙扶着他,“指挥使大人……”
“许太医……”陆炳的嗓音已经如同刀锯朽木一般,徒惹伤感。只见他略微支起力,指着那桌案上封好的书信。
“拿过来。”
太医急急忙忙地走至案前翻找,摸索出两封书信来。
“可是这些?”
陆炳看着眼前的书信,微微颔首。
“大人这是。”太医不免泪目 ,他侍奉指挥使数十载,又岂不知指挥使的意思?恐怕大人早知时日无多,已经嘱好后事了。
陆炳唇角漾开一抹微笑,“敬衍,旧友这点忙,难道还不肯帮吗?”
太医背过身去抹掉热泪,回身撑起笑,“大人言重,能与大人相识,敬衍也不枉此生。”
陆炳点点头,指着信道,“一封是给陆绎,一封是呈给,陛下。”
“诶。”太医低声应道。
“你看顾我一夜,也累了,快去歇歇吧。”陆炳显然精力撑不住,勉强道。
“大人也保重,我就在外面。”太医低声道。
陆炳微微颔首,复又躺下。
太医悄悄地退出门外,回头看见那隔着石青色帐子,微微起伏的被衾,终将一声叹息淹没在喉中。
那可是,本朝第一位三公兼三孤,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指挥使大人呐……
他轻轻地合上门。
陆炳转头隔着帐子,颓然地凝视着窗外的天色。
窗檐下的鸟雀依旧欢悦地鸣叫着,雨迹未干,白露未已,陆炳视线逐渐模糊……
他想起弘治十二年的冬雪,正德元年的秋叶,嘉靖十二年的春雨……想起他曾经走过的路,行过的桥,喝过的酒以及遇见的人……
时不我待,英雄迟暮。这一生,这一世啊…………
都是履不尽的约定。
【诏狱】
沈易伏拜在地,听着头顶一声一声的颂旨,低着头,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水波不兴,而心中潜伏的却满是算计。
————“沈大人,请吧。”
黄信收起谕旨,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沈易。
这位年少轻狂,十九岁就负尽盛名,名满京都的少年才子,却偏偏要卷入朝廷党派的阴谋诡诈,勾心斗角之中。
当初却是书生意气,不堕青云。当得起一句,惊才风逸,山川无极,壮志烟高。
可如今怕是性命堪忧,令人叹惋……
黄信微微地摇了摇头。
沈易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极其认真地磨平衣上的褶皱,走出了牢狱。
黄信瞥见他纤细的一段腕上被沉重的铐锁磨出的血痕,对着一旁的两名锦衣校尉道。“这就免了吧。”
其中一名校尉闻言,上前取下了沈易手上的铐锁。
沈易下意识的转了转麻木的手腕,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易谢过黄总管。”他舒眉笑道,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艰难处境。
【西苑】
嘉靖反复查看张居正呈上的折子,淡淡道“阶下所跪何人?”
沈易拱手再拜,清声道。“罪臣,沈易。”
“沈,易?”嘉靖一字一句道,平静却又威严的脸上读不出喜怒,沈易仔细地辨认他语调中的情绪,小心应对。
“易自远离京都,以督察御史巡查东南。后值倭患猖獗,边防兵力空虚,易自请愿,以身许国……却不过是……”沈易及时止住了话,神色凝重,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是什么,讲。”嘉靖淡淡道。
“不过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沈易忧愤道。
“易本可按期回京,却以东南为重,以身试险。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当时的总督赵文华却屡次陷害,严大人也迟迟扣押吏部文书,易不得返京,险丧倭贼之手。”
沈易拱手再拜,在心里回转了几分话语。
刚才的一番话他已留了些许错处,显得有几分可信。何况赵文华已死,严嵩当初是安好了贪污通倭的罪名。而嘉靖绝不会拉下脸面再去审查当年之事,否则就是向天下人承认,他是一个昏聩的君王。
“臣请刑部十三司连同会审,以明示天下。”沈易以退为进道。
嘉靖闻言脸色一凛,看向沈易的眼神暗了暗,但舒尔又平和了许多。
“朕素明你的人品心性,不必再审。”
沈易面色无常,闻言只是一拜,“谢陛下。”
嘉靖言语一转,“但,你隐瞒不报,是为藐视君上,当斩。”
沈易闻言沉默不语。
“朕念你素日功绩,会给你一个体面。”嘉靖道。
“臣,谢恩。”沈易呼吸有些沉重,他敛容拜谢道。
————“陛下!”黄信有些失色道,他从殿外快步趋入,在嘉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嘉靖脸上瞬间失了常态。他有些无力倦怠地扶额,慢慢地跌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身心俱疲。
“他果真……”嘉靖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殿外,嗓音微微颤抖。
“陛下保重,指挥使大人他……”黄信下跪劝诫道。
沈易闻言一怔,继而将头又低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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