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北京的冬天,说下雪就下雪。
而且,这雪早不下晚不下,什么时候下雪不好,偏偏要在她准备走了的时候下起来。
尔晴看着漫天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雪粒子,片刻间已铺了一地,微蹙起眉。
“傅恒,要不,我们还是等雪停了再走吧?”
她穿着花盆底的鞋,若是一不小心跌倒了,这才刚好的脚,岂不是又得遭殃?
“我看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越晚雪积得越厚越不好走……”傅恒明白尔晴在担心什么,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撑着宫人递过来的伞:“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摔着的。”
“好吧。”
尔晴无奈,但见雪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大,确实不像很快会停的样子,也就同意了。
两人告别了皇上、皇后,相携着往宫门外走去。
这雪下得突然,因为上午阳光挺好,侍花的太监便把各个殿里的盆景都搬出来晒晒,现下正忙着往回搬。
王小春一直都想找机会谢谢尔晴,可之前尔晴一直在屋里陪皇后说话,后来又被那位璎珞姑娘喊走了,似是有什么要事相谈的样子,他也不敢去打扰,便一直边在外等,边看着盆景。
好不容易等到夫人有空了,结果,天公却不作美,下起了雪,他不得不跟大伙一起搬东西,眼看夫人已经走出敷华门了,王小春略一思索,跟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说:“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然后,不等人答他,就追了出去。
“夫人、夫人慢走!”
尔晴听到声音,停下来:“王小春?你叫我有什么事?”
王小春平了平气,看向傅恒,行了个礼:“奴才见过傅大人。”
傅恒轻嗯了声,算作回应。
“你在长春宫待得可习惯?应该没有人欺负你吧?”尔晴微弯起眼眸问。
没有尔晴的干预,王小春看了近两年的净房,前不久才因老实、肯吃苦被调到御花园,但他依旧属于那种没有品级的低等太监,一般只负责修篱笆、清理杂草、扫扫落叶之类的事,并不能接触到培灌花木这样的高级活计。
如此倒是埋没了人才,就算不用他来传递消息或干嘛,其在养花育草方面也是个好手,想到王小春曾经特意送自己的那盆四季秋海棠花,尔晴的态度更温和了,朝他婉婉地笑着,看得王小春脸红了红,更结巴起来:“习……习惯,皇后娘娘、明玉姑娘她……她们都待我很好。”
“那你要好好干,皇后娘娘惜才,你只要将那些花都照顾好,打赏少不了的。”
这一世,尔晴没有隐瞒自己跟王小春的关系,特地让傅恒跟皇后提过他的长处,因此皇后直接提了王小春的品级成了八品侍监,让其专门给她管理花圃。
“得人恩果千年记,我……不,奴才将来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夫人……”他顿了顿,接着道:“和皇后娘娘对奴才的大恩大德。”
“不至于。”
尔晴笑笑,见王小春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你还有事?”
“奴才想问问,夫人您的伤…没…没…什么大碍了吧?”他吞吞吐吐,非常内疚。
“哦,这个啊?”尔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摇摇头道:“不用担心,我若没好全,也来不了这宫里。”
“雪下大了,没什么事儿,就回去吧,我们也得尽快走了,元生一个人在家,该想他额娘阿玛了。”
尔晴还想说什么,被傅恒打断。
前半句是对王小春说的,后半句则是跟尔晴说的,前后语气、态度的差别被隐在他浑厚而富有磁性的音色里。
“是啊,下着大雪,很容易淋病的,快回吧。”
提到元生,尔晴立即也有些想他,匆匆结束对话,被傅恒搀搂着,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远。
王小春望着尔晴的背影,再不舍也只能收回视线,继而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夫人是主子,他是奴才,是个太监,那位大人才配得上夫人,他在奢望什么?
从刚刚开始就保持着个得体至极的笑脸的傅恒敛去表情,回头看了一眼,王小春还在那儿站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转回了头。
“你看什么呢?”尔晴问。
“没,只是觉得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太监好像是袁春望。”
“袁春望?”
尔晴刚要转过头去看,被傅恒制止:“看不到了,人已经转进了翊坤宫了。”
昔年,魏璎珞因引雷劈死裕太妃而被皇后以惩戒之名实为保护贬进了辛者库,好像就是在那里,魏璎珞结识了袁春望,后来随着魏璎珞的水涨船高,袁春望也一跃成为延禧宫的首领太监,当初尔晴喝下的那碗毒酒,就有他出的一份力。
“翊坤宫?他怎么跟娴贵妃扯上关系了?”
“袁春望本就是继…娴贵妃的人……”
傅恒前后看了看,除了在每道宫门处守门的太监,甬道上没其他人了,他酝酿了下措辞,将那些事儿说给尔晴听。
娴贵妃还是娴妃的时候,袁春望想往上爬,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故意卖好,偷偷帮助娴妃变卖首饰,却被高贵妃抓住把柄,罚去辛者库干苦活,从而与魏璎珞相识,娴妃上位后,没有忘记这个‘恩人’,助其出了辛者库,更帮他在内务府谋得了一官半职。
后来,就是皇后崩逝,魏璎珞去了静安庄殡宫守灵,袁春望拒绝了继后抛给他的橄榄枝也追随而去,和魏璎珞在殡宫相依相守,并在魏璎珞成为妃嫔之后,理所当然地成了令妃宫里的大总管。
袁春望与继后之间的往来一直都是在背地里,直到南巡事件后才真正彻底暴露与人前,他不知为何早在暗中投靠了继后,就是因为其向继后透露魏璎珞一直在服避子药的消息,才让继后成功打击到魏璎珞,使其失宠。
魏璎珞吃了个哑巴亏,不得不借助太后的力量退守圆明园,而,袁春望在继后的提携下,摇身一变又在三年内爬至六品宫殿监副侍,仅次于吴书来这个四品宫殿监督领侍,还有李玉、陈进忠两个五品御前近侍太监。
太监都归敬事房管,静事房设督领侍一人,正侍二人,副侍六人,其下是委署总管,再下则是各宫、各殿、司、库、局等地方当差的执守侍、侍监、不入品级的普通太监以及最下面干脏活累活的苦役太监。
袁春望身为继后的心腹,爬这么快不难,毕竟继后也需借助袁春望之手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就是袁春望抓住了吴书来一个把柄,自吴书来处知晓了个太后的秘密,从而帮助继后给太后下了个大绊子,太后为施苦肉计不得不与魏璎珞一起住到圆明园。
再之后,顺嫔进宫,又发生一系列事,福康安设计令尔晴之死的真相曝光,明玉被处死,袁春望从副侍之位跌落到辛者库。
然,这依旧没有浇灭袁春望的狼子野心,他利用继后身边的珍儿,想趁和亲王与继后在行舟上行刺之时引入白莲教的人将皇上、皇子、皇孙们一网打尽,弘昼不知道他也是袁春望想要弄死的人之一,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做着扶十二阿哥登基,他为摄政王,效仿孝庄太后与多尔衮的美梦呢。
正是因为袁春望与继后、和亲王各怀鬼胎,背着二人做了一些小动作才让傅恒与福康安察觉到异常,禀报皇上,设计了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虽说两方的计谋最终都被一个许长林给破坏了,但,结果对于乾隆、傅恒他们来说,还算是有利的,福康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傅恒并没有告诉尔晴,当然,王小春的,也是。
尔晴越听越吃惊,之前,傅恒只略略说了继后与和亲王谋反的事,没想到袁春望也在背后插了这么多脚。
“那袁春望从前能为魏璎珞放弃好不容易取得的地位,后来却与之反目成仇,倒真让人好奇其中缘由。”
傅恒作疑惑状。
“还能因为什么,他喜欢魏璎珞却爱而不得,因爱生恨呗。”
尔晴其实不太关心袁春望与魏璎珞之间的纠葛,她只要知道,袁春望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就够了,不过,见傅恒一脸的费解,她便就顺口答了。
仅仅是死前的那一面,在目睹到袁春望看魏璎珞的眼神以及其对魏璎珞的维护,为她甘愿犯下大不韪之罪等等行为后,尔晴就已然明晰了袁春望的心思,毕竟,袁春望可不像小福子、小禄子等人那样与皇后还有点关联。
“可,袁春望只是个太监啊?”
傅恒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呃,尔晴一时语塞,随即道:“太监怎么了?太监在成为太监之前难道就不是男人了?”
原来,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啊。
“好吧,算你说得对……”傅恒轻描淡写地转了个话题:“这个不重要,总之,娴贵妃、袁春望、和亲王三个是我们今后要重点防范的对象。”
尔晴当然也明白,可,问题是,怎么防?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好多事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娴贵妃等人还会用前世的方法害皇后吗?
现下,皇后在明,那些妃嫔在暗,人家若想搞事是防不胜防的,还是主动出击方为上策,只不过,该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呢?
尔晴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脑海里就充斥着一个字,难!
她正烦恼着,一只手松开她的肩,伸进风帽里捏了下她脸,冰得尔晴一激灵:“你干什么呀?”
富察傅恒,我看你才有病吧,尔晴瞪着分明是故意作弄她的傅恒,恨恨地腹诽。
“别想了,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恒故作不晓尔晴话里的埋怨,把伞又往尔晴那边倾斜了些,同时停下脚步,给尔晴拍去她裹着的斗篷上打到的雪。
尔晴便也看到傅恒一边肩膀上白了好大片,他们撑的伞倒是不小,可风呼呼地吹,终归挡不了全身。
“你也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雪吧,洇湿到衣服里面,生了病,别指望我照顾你,我还要带元生,过了病气传染给元生,有你好看!”
这人全身上下就那张嘴最硬,明明是关心之言偏还夹枪带棍,傅恒失笑:“当然,为夫可万万不想再被夫人赶去书房睡了。”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伞暂时递到尔晴手里,解下斗篷掸了掸又重新披上,换了只手拿伞,然后说:“你挨近点,不就行了?”
尔晴想了想,倒没再反驳,主动搂上傅恒的手臂,尽量贴着傅恒走,不管怎样,不必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傅恒也没再说什么,只悄悄扬起了唇角。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加之下着雪又走得比较慢,从长春宫出来到神武门外下马碑旁,差不多用了将近半个小时,傅恒远远地朝对面的围房里打了个手势,守门的太监看到,立即通知了屋里打牌的人,几个轿夫赶紧收拾收拾抬着轿子迎上来。
紫禁城外护城河内侧东、西、北三面都建有长长一排数百间围房,做护军值房、车轿房、米面仓房、武器房等用,王公大臣、公主、命妇到下马碑前都要下马、车或轿,待主人进了宫,轿夫、车夫们便会在此歇息、等候。
今早尔晴是与傅恒一起坐轿子进的宫,便没带婢女,未成想就下起雪,搞得两人现在如此狼狈。
尔晴在傅恒的搀扶下上了轿,却见傅恒站在外面迟迟不进来,她刚准备问话,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当是谁呢,这么扫兴,好好的一局就被搅了,原来是新上任的侍郎大人啊,怪不得排场这么大!”
按制,在京官员三品以上若乘轿只允许乘四抬轿,出行方可为显示威仪乘八抬大轿,尔晴坐的这辆轿子,是她特地让人改造的,因轿子比较大,要六个人来抬。[1]
这还是因为今日跟傅恒一起坐,她才退而求其次选乘六抬轿,不然,平常尔晴出门都是坐八抬大轿,让杜鹃、梨云她们也坐在里面好伺候她,享受惯了,却听到有人对此逼逼赖赖,心里一下子就升出一股子气。
“和亲王这话说得好没理……”尔晴探出头,才发现这个逼逼赖赖的人是弘昼,不由轻嗤了声:“从来只听过你们男人坐轿子要按品限来,哪条律法规定我们女子该乘还是不能乘几抬轿了?”
其实,这坐几抬轿对宫里妃嫔、内外命妇们还是有规制的,但,一则,尔晴现在还不是命妇,不用受此约束,二则,就算,她以后成了一等忠勇公夫人,也还是能坐八抬大轿。
如今,她只坐张六抬的轿子,更是合规合矩,谁也置喙不了!
何况这人还是那个讨厌的弘昼,尔晴自是不会客气:“我记得和亲王府邸好像是在铁狮子胡同,府前正对着汪水泡子,怪不得管这么宽!”
估计和亲王没料到轿子里有人,尔晴陡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盯着尔晴的脸笑得一脸淫邪:“傅夫人也在,就另当别论了,我对美人儿一向大方,这六抬的轿子未免小气了点,夫人若是愿意,本王的八抬大轿永远为夫人敞开着。”
听到和亲王竟当着那么多人面就敢调戏自己,尔晴顿时拉下脸来,这弘昼当真是个色胆包天的,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尔晴还是宫女的时候,已三番五次被其在言语上戏耍轻薄过,当时她人微言轻,不得不忍,如今,她要还能再憋得下去,就不是喜塔腊尔晴了!
“我怕呀,和亲王的轿子里载了太多女子……,可不敢坐。”
弘昼能做出偷换侍卫衣服潜入圆明园奸污宫女这么荒唐的行径,指不定已不是第一次凭借身份地位强坏女子清白,难保没有其他不堪受辱自尽或是被裕太妃灭口的姑娘,至少,阿满的冤魂在弘昼认罪伏法前是不会轻易消散的。
有两个字被尔晴说得很轻,除了傅恒,其他人都没听到,和亲王更没听懂,不由问尔晴:“你说什么?”
傅恒更是气怒于弘昼对尔晴的不尊重,早已不耐,见尔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挡住弘昼,冷声道:“堂堂王爷竟带着群侍卫……”
他扫了眼一旁缩着脑袋的轿夫们,那六人立即心虚地低下头,傅恒没管他们,把目光投向弘昼:“在班房里聚众赌博,皇上才刚刚重申禁赌令,若是被皇上知道此事,和亲王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话,傅恒便也坐进轿子,一挥手起了轿,不再搭理和亲王,走了。
气得和亲王一把推开给他撑伞的下人,脚也往那人身上招呼而去,嘴里不服气地嘟嘟囔囔:“本王赌得又不是钱,那些侍卫也不当值,皇上能罚我什么?”
却不想,他踢得力度大了些,没踢到人脚却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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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文中坐轿子,有参考,有私设,勿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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