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窗边壁炉火烧得正旺,火气顶得铜提壶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冒出的热汽上升遇冷,便化成了缕缕白雾。
尔晴轻柔干净的嗓音氤氲在白色的雾气里,连同她嘴边的忧愁和烦闷,大概是他看她的眼神太过温柔,又或者是她确实需要一个宣泄的对象,尔晴终是放下冷漠的姿态,将内心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倾诉出来。
傅恒越听越糊涂,对于尔晴说的话他只能半知半解,心下不由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但他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唯有尽力去安抚她。
“尔晴,我不了解你说的那些医学仪器有多神通广大,但你是不是对刑大夫的医术太没有信心了,不止刑大夫,还有其他医士,他们都是行医几十年的人,各有所长,再者,你家族和我的家族里都没有你所说的得那种病的人,我们的孩子不会运气那么差的。”
“还有,你知道的,福康安对花生严重过敏,甚至连其他相似的干果类食物都不能碰,叶御医都对此束手无策,可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擅治这种病的乡医,就完全治好了福康安。”
“所以,大清天朝上国从来不乏能人异士,我这次办惠民医局前向皇上请示过,皇上已经同意将全国各地的惠民医局都重新开办起来,借此也能招揽更多人才为国效力,也是造福于民。”
听到傅恒说起这个,尔晴不由问:“这医局要办下去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财力物力吧?你能施助一时,不能施助一世。”
“当然不可能凭我一人之力,放心,一方面,朝廷会拨款,另一方面,这种利民之举,很多乡绅富豪为了搏名声会进行捐赠,如慈幼堂,养济院就是这样的,最后,医局也不是完全免费,医士们会加工药草配置些常用的药方售卖,也会接诊其他病人,如此,差不多就能自负营亏了。”
“人心难测,君不见那么多编造名额骗取经费的,你就不怕这惠民医局最后变成打着救灾济贫之名,实为贪官污吏谋取私利的幌子?”
到现代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何况信息流通困难的这个时候,尔晴不太看好这些机构能真正起到太大作用,若能,来山西的一路上,就不会看到那么多乞丐,和因南方大旱,逃难而来的流民了。
“你说的情况确实有,但若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会一件事也做不成。”
傅恒的话饱含深意,尔晴也听出来了,不禁若有所思。
是啊,她一向认为自己随遇而安,冷静清醒自持,不会沉溺在无用的情绪里,但,到头来,她还是高估了她的理智和从容。
很久之前她就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像那时一般看不开,放不下,一直耿耿于怀于不如意之处,这样除了会让自己活得很心累,甚而累病身体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必须放宽心态,否则只会重蹈覆辙,尔晴又一次告诫自己。
虽然傅恒没有实际帮到她什么,但有人听她诉说,跟她一起分担压力,还是让尔晴的心里好受了许多,眉眼中的凝重也一点点松泛下来。
如果真要担心的话,即便是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也依然有太多太多产检检查不出来的疾病,若孕妇们都就此而因噎废食,人类岂不是要灭绝了?
有时候,给自己灌些心灵鸡汤也是有点用的。
她低头望向肚子,展开个笑颜:“你是对的,我实属庸人自扰了,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谁也不知道,过好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尔晴,你会这样想就好,古时的大家们不是也都说,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花开……”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傅恒措不及防想起了他额娘曾经跟他描绘的的尔晴生产时的惊心动魄,心跳顿了一下。
“我真该死,我又想当然了!”他的声音小下去,忽而恍惚起来,嘴里喃喃念道:“生孩子那么痛、那么危险,这次以后,我们还是不要生了。”
“你在说什么?”
尔晴推开傅恒,在她没注意到时候,傅恒不知怎么就把她拥入了怀里,她瞪了傅恒一眼:“我是一定要将康儿接回来的!”
“还是说,你之前其实是在骗我?”尔晴怀疑地灼视着傅恒。
傅恒赶紧再次保证:“当然没有!”
说完,他意识到尔晴的话外之意,抿起嘴角也掩饰不了这突如其来之喜。
忍不住戏谑地问:“就算生十个八个也要生?”
这简直是在故意讨骂。
尔晴被气到:“你!”
才说一个字,她的肚子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令她痛呼出声,随手一抓抓到个什么东西不自觉使劲拽着。
“怎么了,尔晴,哪里痛?”
傅恒脖子被勒住,几乎喘不上气,他浑然不觉,手足无措地就势扳着尔晴的肩膀上看下看,前看后看。
“不,没,是孩子踢了我一脚。”
尔晴下意识地就抓起傅恒的手放在她肚子上,然后,下一秒,孩子又踢她了一脚。
“有东西在动?”
傅恒的表情活像是技术不好的师傅雕刻出的木偶娃娃脸上十分僵硬而夸张的笑容。
“会不会说话?那是我儿子!”
刑大夫替她把过脉,说她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娃,虽然尔晴觉得把脉能把出性别过于神奇让她难以置信,但大家都说刑大夫从未出过错,她也就姑且信了。
男孩女孩对尔晴来说并没有区别,只是,要能一胎生出福康安自然是最好的。
只是,依尔晴的直觉,她这一胎是男也好,是女也罢,大概率都不会是福康安,因为福康安在他额娘肚子里时可没现在这个这么乖,把尔晴折腾得够呛。
但,不管怎样,乖宝宝也好,淘气宝宝也好,她会努力做到一视同仁,不会让他/她们觉得她这个当额娘的心是偏的。
不过,现在想来,福康安当初的‘淘气’,很大可能跟她的情绪也有关,以至于怀福康安的时候,尔晴的孕吐反应非常大,一吐起来能吐它个天昏地暗,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孕吐的情况才慢慢好转。
然而,这头刚刚好转没多久,那头福康安就开始在尔晴肚子里各种翻江倒海,等到出世以后,他更会闹人了,喂他喝奶不喝,哄他睡不睡,结果在人刚把他放下以后,他立马就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福康安在府里本就受宠,后来因为他的身体,其他堂兄弟姐妹也都让着他,福康安便更无法无天了,谁都不怕,只有傅恒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福康安对傅恒即怵又黏,但凡傅恒在府里被福康安知道了,他就会让人带他去找傅恒,有次,尔晴午睡醒来,在偏房没看到福康安,从下人口中得知福康安又去前院了。
由于一些原因,尔晴其实很怕让福康安跟傅恒待在一起,她赶到书房时,正好看到傅恒在喂福康安吃东西。
“你喂康儿吃了什么?”
她一把将福康安从傅恒腿上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只是块桂花糕而已。”
傅恒拍了拍身上掉落的糕点残渣,站起身,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十分不屑:“喜塔腊尔晴,福康安都没过敏,你无需如此过敏,我再怎么也不会对一个才三四岁大的孩子做什么!”
她越不让福康安去找傅恒玩,福康安就越喜欢去找傅恒,直到傅恒去了外地办差,他还经常会问起傅恒,时间久了,福康安才渐渐‘忘记’了这个阿玛的存在。
过很久后,傅恒回京,他起初也确实对傅恒生疏许多,但没过几天,他就比从前还要黏傅恒了。
或许这就是父子天性吧?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她三个月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的缘故,尔晴在孕早期基本都没有孕吐过,后来的两个月,才开始渐渐感觉到怀孕的不方便。
倘若真的如刑大夫把脉把出的结果,那她肚子里的这个将来一定是个安静的美男子,这五个月来,除了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让人忽视不了,尔晴估计自己也许都会忘记自己有孕在身。
今天是孩子第一次发出动静,恰好傅恒也在,尔晴或多或少有些触动。
她半靠在软枕上,一圈一圈抚摸肚子,整个人沐浴在暖黄色的阳光里,嘴角弯起的清浅笑意散发出母性的光辉,隐约还能看到她粉润的脸上那一层细小的绒毛,傅恒看着她,在心里默默补了句。
“也是我儿子!”
“你……”
尔晴忽然发现她手里还拽着傅恒的围巾,为了不压到她,他努力撑着身子,弓着背,脸和她靠得极近,呼吸相闻,大眼瞪小眼。
傅恒还以为尔晴又要赶他走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连忙直起腰,拾掇出个笑,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打扰你了,晚上再来看你?”
“嗯。”
“你要觉得烦了,我可以明日再来……”他觉得不对劲,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等等,尔晴,你刚刚说的是‘嗯’?”
尔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那好,那我先走了。”
傅恒抑制不住地龇起牙,心中窃喜,边跟尔晴打招呼,边往后退。
却没走得掉,因为他脖子上的围巾一角被尔晴不小心压在了身下。
尔晴将其拽出来,但未直接放开,抓在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傅恒看着她的动作,站在原地不敢动。
“这围巾……”
他屏住呼吸,期待地盯着尔晴。
“下次别这样搭配了,看得人伤眼睛。”尔晴漫不经心地将抓在她手里的部分扔到旁边。
傅恒失望道:“可我就只有这一件。”
他边说话,时不时地瞟尔晴一眼,眼神、语气里都透露出一丝幽怨。
尔晴没接话,气氛霎时变得尴尬起来,傅恒忙干笑几声:“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歇了口气,他又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穿比较好……?”
‘看’字被他含在嘴里没说出去。
尔晴想了想,傅恒的衣服大多是鸦青、藏青,黑灰、黎色之类的深色,所以:“要保暖,加个兔毛或貂毛的短围脖就行,颜色嘛,黑色百搭,还显气质。”
“好,我等会儿回去就换。”
今日能和尔晴说这么久话已经很好了,傅恒安慰自己,冲尔晴最后笑了笑。
“对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来着。”
尔晴本想起身,却因为肚子忽然被踢了一下没起得来,傅恒立即回头跑过来扶她:“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拿?”
“不用,我坐这么久,也想起来走走了。”
“可是腿麻?我帮你按按?”
“没有,扶我一下就行。”
尔晴扶着腰,笨拙地坐起身,在傅恒的搀扶下,走到小书房,指着桌案的几张纸道:“就是这些。”
“这是?”
当初为了写那本小说,尔晴做了大量资料搜集,了解过很多初级工业文明下可以制造出来的东西,如水泥、蒸汽机、改进玻璃工艺、利用银镜反应做镜子等等,这些在上一次尔晴都已经一股脑都‘搬运’给她大哥了。
但,那时她还没想这么深,如今为了能更好的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尔晴更努力地回想着,想起了土法提取青霉素、大蒜素的方法,依现在的条件,或许是可以实现的。
蒸馏技术不用担心,显微镜这东西也早在康熙朝就已经有了,是外国传教士带来的,只是没有现代的倍数高,稍微改进一番,应该够用了,即便提取不出青霉素,那教会那些医士们利用显微镜了解微生物的世界,在机缘巧合之下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说不定,很多发明不都是这么偶然被发明的么?
尔晴可不认为中国人的智商会比西方人的差,如果可以很好地把她脑海里的那点科学知识利用起来,很大概率能推动中国比英国更早进入工业革命,尔晴虽然不是那种理想远大的人,但她也明白社会进步的结果,最终是惠及个人。
而这些只靠某个人或某一部分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能通过傅恒在全国范围内掀起科学的浪潮,那才是最有效的路子,至于尔晴,她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她看着已经被完全纸上的内容吸引住心神的傅恒问:“怎么样,这些东西你觉得会有用吗?”
“显微镜和蒸烧的器具我倒还能看懂,但这什么细胞、细菌我就不明白了,尔晴,如果你还不觉得累的话,得跟我好好解释一番,我才好安排人后续跟进。”
傅恒把椅子让出来,尔晴有些为难,因为很多她也是止步于高中知识,而且记忆已经很不清晰了,只还记得一些基础的常识而已,所以她才寄希望于举国之力找寻相关方面的人才,以期‘工业革命’真的能革得起来。
不过她还是坐了下来,毕竟现在也只有她能来当那个最初的启蒙人了,至于后来会怎样发展,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尔晴开始组织语言:“嗯,怎么说呢,细胞……”
“等等,我先去拿个东西。”
这座椅是专门给尔晴看书习字时坐的,在她怀孕后特意垫了厚毯子和靠枕,傅恒却怕她还是坐得不舒服,又去抱了床被子来铺开,几乎将整个椅面都包了起来,看上去很像个沙发,这样尔晴坐起来就不用挺着腰,感觉会好很多。
他给自己也搬来把椅子,坐在尔晴旁边,两人从细胞是何物开始聊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他们身后的博古架上,一座铜镀金花架式表的钟摆摆来摆去,时针和分针滴滴答答地转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很久。
“少爷,夫人,该用膳了。”
还是梨云来提醒,他们才意识到已经是中午了。
傅恒看看书案上铺开了一桌子的纸张,上面都是他刚刚记的笔记,又看看尔晴,不用开口,尔晴已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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