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透过步步锦样的镂空雕花楣子映在张静默的脸上,影随光动,始终将那人的半张脸笼罩在阴处,只看得到他垂着的眼眸盖下一片暗色,和挺直的鼻梁一侧,若再看仔细点,就会发现他鼻头似乎冒出了层细细的薄汗。
傅恒端着承盘走在游廊下,少顷已来到内院,正堂五间窗户都关着,门口也挂着厚厚的暖帘,他走进抱厦,在厅前站定,平视前方,侧间小客座传来几个嬉笑的女声,傅恒听出最后那个轻扬的笑是尔晴的。
她笑时很少大笑,每每只弯了眼眸,嘴角噙着个小小的梨涡,微露齿浅笑,偶尔忍不住,也总是会用帕子掩住或微转过头去,除非是故意恶作剧,想要戏弄谁时才会毫不遮掩地露出得逞的笑,像今天这样笑出声应该心情非常不错了。
“时机看起来挺好的。”
傅恒在心里默默打着气,然后努力让自己做出个轻松一点的表情,又空出一只手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可能是进到了屋子里,他戴着的围巾使他觉得有点热了,但傅恒只是将其弄松了些,并没有解开。
他绕过一个嵌百宝透雕花鸟木屏,其后栏杆罩的镂空部分为保暖已经都蒙上了彩色印染的薄毯子,中间的花罩楣子下也挂着一样式的暖帘,离得近了,里面的说笑声也更清晰了。
掀开帘布,傅恒分明感到空气凝固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他调整了许久才调整好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奴才等给爷请安。”
好在小丫头们很快就回过神,朝傅恒福了个身,房间里的气氛便又恢复正常。
傅恒赶紧也缓了脸色,再次做出那个状似轻松的笑,对着婢女们说:“你们先下去吧,这边有我。”
杜鹃便去看尔晴,见尔晴点了点头,她和其他几人都退了出去,还顺道将门给带上了。
等人都走后,房间里只剩下傅恒与尔晴两人,在尔晴看过来的时候,傅恒立即有些拘谨地解释道:“我并非存心这时来打扰你,只是有些事儿要跟你谈谈。”
“坐,是什么事?”
尔晴问,看着笑得有些傻气的傅恒,只觉得他脖子上的凹凹凸凸的针织围巾配着光滑的丝绸长袍马褂怎么看怎么别扭。
什么鬼审美!她移开目光。
“先吃吧,你不是饿了?”傅恒将承盘放在炕桌上,不远不近地坐到尔晴对面,打开食盒盖子,把里面的藕粉圆子端给尔晴,又添了句:“冷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因为用双层瓷质食盒装着,夹层中注了热水保温,所以一路走来,里面的吃食也只是微凉了些,不烫不冰,这会儿正正好入口。
尔晴也没多说什么,用小勺一口一口舀着吃,傅恒便在一旁看着她,近乎贪婪地看着。
这一碗也并不太多,尔晴很快就吃完了,刚准备用帕子擦擦嘴,傅恒把手伸过来,给她擦了。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尔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收回了帕子,见尔晴脸上没什么表情,又立即紧张地问:“你可是不喜?我以后不会再随意碰你了。”
傅恒抿着唇,俊颜忐忑,深而长的眸子里闪着幽光,哀愁悲忧都藏在里面。
擦完才问,是不是存心的?
尔晴故意不去看他。
“没,你不是说有事找我谈。”她淡淡道。
“是,我听刑大夫说你跟她讲的那种牛痘,可也是像之前的那些东西一样,是后世的人的创造发明?”
尔晴觉得傅恒的接受能力很强,他似乎从未对她的话产生过怀疑,也能很快将她所告诉他的新知识新词语学会贯通:“你不觉得我说的这些东西听上去非常的天方夜谭吗?”
“天方?ye tan?何谓天方ye tan?”
呃,尔晴噎住,想了想,随后解释道:“就是十分离谱怪诞,让人难以相信的意思。”
傅恒看着她的小表情,感知到尔晴对自己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了,心下瞬时放松许多,漫延到脸上便是个清朗的笑:“我与你能重活一世已然够离奇,那么你与那王质有相同的经历,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话虽如此,但对于尔晴所说的他们都是戏文里的人物这件事傅恒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而是接着说道:“沧海桑田,千百年前的人也不会想到如今战场厮杀,再不是长矛短刃、弓箭盾牌,而是靠火枪鸟统大炮,同理,千百年后会有那么多我难以理解的新事物,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倒是,你肯定想象不到,短短两百多年后的世界与这个时候有多么天差地别。”
在尔晴还是吴雨的时候,算是靠写清穿小说开始赚钱的,可事实上,尔晴一点也不能理解那些爱看穿越小说的人是怎么想的。
古代既没有空调、电脑、手机,也没有汽车、高铁、飞机,各种规矩礼节,尤其是对女子,思想差距那么大,如果觉得自己和那些阿哥王爷是真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未免太天真了点!
难不成是真的认为有情饮水饱?
尔晴是从来不信的,当初她会看上傅恒,想尽办法嫁给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在宫里的日子越久,她就看得越清楚,嫁给他傅恒做主母,绝对比在宫里当娘娘日子都过得要舒服很多。
她想起傅谦曾问过她,说假如当初他比傅恒更早遇见她,向皇上求娶她,她会不会答应嫁给他。
“不会。”
尔晴是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也很认真地回答了傅谦。
“为什么?”
傅谦似乎受到非常大的打击。
“不为什么。”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未说实话。
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举人之名的傅谦,尔晴要嫁给他,皇上绝对不会因此就将她的家族抬旗,他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择偶范围之内。
但看着傅谦霎时间就萎靡了的神色,尔晴忽然心软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的那些关心还是让被自己丈夫冷漠以待的她感到过些许温暖。
她不自觉想解释几句,却被傅谦制止住:“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他低下头,落寞地笑了笑。
比起平平无奇的我,所有人都更爱九弟,天资聪颖、才华品貌都出类拔萃的九弟,是自然的。
傅谦的声音很小,只是在自言自语,尔晴却听得很清楚。
爱?
不,尔晴绝不承认,他那么对她,无视她,轻贱她,践踏她的尊严,她怎么可能还会爱他?
她又想这些干嘛?
尔晴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
她强行撇去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将全部心神定在此时此刻,正好看到傅恒面露讨好地对着她。
问:“那你能跟我讲讲,那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吗?”
刻意迎合的样子,让尔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这让她开始不耐起来,发泄似的,以极快的语速说道:“那个世界不会有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奴才,那个世界女人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出门、读书学习、做自己喜欢做的工作,乃至考公务员当官,那个世界男人和女人一样要对伴侣忠诚,而不再能够合情合法地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享受齐人之福,那个世界……”
一番话如连珠炮似的对着傅恒一顿狂轰乱炸,把傅恒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尔晴,如画的眉眼里似泣似诉,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可他张开口,上下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地碰了几下,最后只能凝重地抿起唇,傅恒不由笑自己,竟也有这种词穷的时候。
不,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他真的嘴笨,而是尔晴所说的让他无法反驳。
理屈,才会,词穷。
即使尔晴的话里有些个词傅恒不是很理解是何意,但她大概在说些什么,他是听懂了的。
如果他是女人,一定也更愿意活在那样一个比现在美好得多的多的世界里。
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啊?
她已不再是那个世界的所谓吴雨。
此时此刻,正坐在他面前,与他说这话的她,是喜塔腊尔晴,是生于雍正四年十月的第一天,现今一十七岁,在宫里当了六年宫女,后来出宫嫁给了他,已经怀有身孕的,他的妻子,喜塔腊尔晴。
不对,傅恒摇摇头,他说错了,应该说是从始至终,她都是她,不论是叫吴雨,还是叫喜塔腊尔晴,都是她自己,不是吗?
而,对他来说,她一直都是,也只是喜塔腊尔晴。
就算她再不愿承认,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一味眷恋缅怀不可追回的往昔,只会徒增悲伤,于事无补,于己无益。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夫人脉象尚算平和,只是民妇发现,夫人总是心事重重,好像在忧惧着什么,妇人怀胎,最为不易,若长期处于多恐多焦之中,必将损己损胎,望大人能在公务繁忙之余多抽些时间出来陪伴、开解自己的夫人。”
傅恒耳边回荡着之前去找刑大夫了解每日把脉情况时,刑大夫跟自己说的话。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回以苦笑,承诺一定会当好一个丈夫,和阿玛。
刑大夫之言提醒了他,尔晴身怀有孕,是最辛苦最煎熬的时候,作为丈夫,他该更加体贴呵护、关心照顾她,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小的挫败就畏葸不前,怕这怕那?
也许,尔晴并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宽慰,但,傅恒还是希望让她知道他会一直守在她身后。
“尔晴,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因为我是男人,所以无法和作为女人的你感同身受,现在,我没有真正生活在那个世界,也同样无法体会你所说的那个世界的种种好处。”
他边说边观察着尔晴的表情,见她沉默地垂着眸,细眉轻蹙,手指无意识地画着圈,便知道她是在思考,或许连尔晴自己都没发现,她思考时总会不自觉地做着这些小动作。
所以,尔晴应该听进去了吧?
傅恒感到由衷的欣慰,音量也不自禁增大了些:“如今的世道确实有着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有一件事我能做到,前世今生,我都只有过你一个妻子,有且只会有你一个。”
他说完,忐忑地等着尔晴的回应,尔晴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是默然不语,直到傅恒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
尔晴思绪被拉回,她怔怔地看着满脸担忧的傅恒,缓缓开口道:“不,你误会了,道理我懂,那个世界再好,也并非是尽如人意的。”
“那,你究竟是担心什么?或者说,是在害怕什么?”
傅恒走过来绕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上她高高耸起的眉。
“我……”
尔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一直都是个现实的人,不会总是纠结于无谓的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也一直都很清楚,从前,此刻,将来,乃至死,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活着。
而且,不仅仅只是活着,是要好好地活着。
可,也正因为如此,或许,这才是真正对她的诅咒和惩罚。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在接受恶毒女配的命运之前,尔晴不得不先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在医学手段落后的时代,生孩子生不好是会死人的!
即便能平安产子,没有各种孕检的情况下,万一,她肚子里的孩子缺胳膊短腿怎么办?又万一,她生下来的是个天生智力低下的孩子怎么办?再万一,她的孩子未来得了什么病是现在治不好的怎么办?
这些的这些,好似杞人忧天之虑,告诉谁也无法解决,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我没在害怕什么。”
尔晴摇了摇头,将傅恒的手从自己脸上拉开。
她还没发觉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将心声给说了出去。
傅恒心中难过,却还是道:“说出来至少我能帮你分担一点,夫妻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站起身,双手搭在尔晴肩膀上,视线与尔晴平齐。
四目相对,傅恒眼里的真诚逐渐让尔晴卸下了心防。
“我在怕,怕我会死,也怕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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