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概在八个多月的时候,尔晴第一次听到福康安喊自己‘eniye’,那是尔晴为她阿诨阿沙服丧的最后十多天,纵然已抄了无数遍的祭文,尔晴仍未能释怀。[1]
她时常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一个噩梦,梦醒来,她还是那个在骑着马快活地奔跑在南新城的草地上的小女孩。[2]
尔晴依稀还记得一点,她三岁时,阿诨娶亲,娶的是孝东陵营房礼部官员之女,正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到处都很热闹,一大早她在乳母、嬷嬷的服侍下穿戴好,迫不及待、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阿诨的院子里。
缠着阿诨,拽着他的袖子,问:“阿诨,阿诨,你什么时候骑大马去把新嫂嫂接回来啊?我也要去,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啊?这……不……”
阿诨大概是非常紧张,刚要回答她,也不知被谁喊了声,问他了个什么问题,他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引走了,再没心思陪个小姑娘说话。
觉得自己被忽视了的尔晴瘪起嘴,哼了哼,在心里默默地想‘臭阿诨,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然后跑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谁哄都没用,直到额娘过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把她拉到身边,抱到腿上,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们尔晴最听话了,是不是?今天是你阿诨的大喜日子,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忙,我们不要去打搅他,好不好?”
那时她的额娘还在,记忆里额娘总是如此,说话轻声细语地,无论对什么人都十分亲切,温柔有礼,看似受人喜爱,却也因为她的性格过于柔弱而管不住人,更管不住她那个生性浪荡的阿玛。
额娘嫁过来之前,她阿玛就有好几个通房了,甚至已育有一个长子,便是尔晴大哥禄同,可谓‘声名远扬’,是绝大多数姑娘跟人家都不想结亲的对象。
彼时,尔晴玛法因那一身相马的好本领从御前侍卫补授为上驷院卿,正二品,势头正劲,看在这个的面子上,也不是没有人想借姻亲攀关系。
额娘便被她的阿玛做主嫁给了花名在外的喜塔腊家二公子,无人在乎她的意愿、在乎她的婚姻会否幸福。
嫁过来后,额娘怀的头一胎流了,伤到了身子,以至于后面好几年都未再有孕,直到怀上尔晴,这时,她额娘已经二十八岁有余。
再后来,三十五岁高龄的额娘时隔多年又坐上了胎,这是这么久以来,她阿玛的第三个孩子,受到她阿玛的格外重视。
估计是长期的花天酒地,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从生她阿诨,到生她,期间,虽也有几个姨娘或怀或生下过一儿半女,但要不是流了,要不就是在肚子里就成了死胎,侥幸生下来的也都没有机会长大,一两岁就夭折了。
可能是觉得自己子嗣太少了些,更有可能是被那群狐朋狗友嘲笑了,她阿玛破天荒竟开始休身养性起来,虽然没过多久,他就又恢复了本性。
但至少,在额娘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没有因为她那不着调的阿玛,给她额娘带来更多的气和不幸。
尔晴想,她额娘对阿玛,大抵是没有多少情分在的,没有尔晴之前,额娘一直将两岁时就失去母亲的阿诨养在身边,不似亲生胜似亲生,生下尔晴之后,又多了个娇气包女儿要养要哄。
至于那个隔三差五才露个面的丈夫,回不回来并不重要,她好似不是很在乎,正如别人也不太在乎她一样。
但,即便额娘未曾对阿玛有过期待有过幻想,受限于妻子的身份,她也不可避免会因为阿玛的所作所为受到影响。
就如同,她多年未孕而被人说闲话,就如同,为了所谓的颜面和家族的名声,她不得不长期喝药养身体以期能生个孩子下来证明她作为女人存在、被娶的意义,好像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儿,和男人没关系似的,尤其是,在这个男人已经和另一个女人有过孩子的情况下,这就更是女人的问题了。
或许,从额娘再次怀上孩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她的结局了,每一次的生产对女人都是度难,是生与死的考验,上一回,她幸运地度过了,这一回,她就没有了好运。
额娘拼命生下弟弟,自己却没能来得及看她的孩儿一眼,而她阿玛则在娶了继室后,活得依旧那么潇洒。
大概是因为从小生活在死人陵寝周围的原因,尔晴很早对死亡就有了模糊的认识和了解,虽然,这种认识和了解,和一般人有那么一点不同。
额娘的去世并未让尔晴感到太多的难过和伤心,她反而觉得额娘睡在青草和各样的花儿生长的土里要更好。
尔晴时常会让下人驾着马车去她额娘的墓前,与她额娘说话,风吹起佛朵飘拂的痕迹,青草摇摆的姿态,花儿曼妙的香味,都是额娘对她说的悄悄话。
起初,没人发现其中的异常,直到某个嬷嬷,看到每次尔晴去拜祭过世的夫人,却都是高高兴兴地出去,高高兴兴地回来,感觉到了丝诡异,忙不迭报告给新夫人,一个传一个,很快就传到大家长,尔晴的玛法耳朵里。
他们试图纠正尔晴的认知,让尔晴跪在她额娘的灵位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她大哥写的祭母文,那篇文章情真意切,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写出了一个儿子对亡母的感恩和怀念,令人感同身受,听之不自觉潸然泪下。
尔晴确实哭了,但却是委屈地哭了,她不明白,他们是想要她明白什么?她跪在满是牌位的供桌前,又饿又困又累腿又疼,玛法他们问她,可知错了,她连连点头。
可玛法竟还不允许她回房,要她在祠堂里跪一晚上,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夜里,阿诨偷偷来看她,带来她最喜欢吃的糖火烧,摸着她头,跟她说:“尔晴,以后如果你想和额娘说话,不用非要到额娘的墓前了,你看,这是什么?”
阿诨在她掌心放了个东西。
“海棠花?”
“是啊,额娘最喜欢海棠花,阿诨在额娘墓前种上一颗,再在你的院子里种上一颗,风会把你想说的话带给额娘的。”
尔晴擦了擦哭肿的眼睛,扑到她大哥怀里,瓮声瓮气道:“阿诨,你真好!”
过了些日子,家里多了个女嬷嬷,说是从宫里出来,请来教尔晴规矩的,于是,尔晴可以出门的日子就少了很多。
又一年,尔晴十岁,离她额娘去世已有三年,忌日将近,尔晴发现她阿诨总会时不时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着奇怪的情绪,尔晴安慰他:“阿诨,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也都明白了。”
明白了死亡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但她仍愿意相信那个关于海棠花的美丽谎言,不,对尔晴来说,那不是。
她歪了歪头,眯起眼睛对阿诨笑。
阿诨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愧疚地看着她。
是舒哥哥突然跑到她家来找她,说舍不得她,还说他一定会好好努力学习,等他考中状元,就会在殿前请皇上赐婚,让她能够早日出宫回家,尔晴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哭、闹,却,无济于事。
进宫以后,尔晴基本不再有闲暇时间能到海棠树下走一走、看一看,她学会了制干花,偶尔也会去收集御花园里掉落的海棠花,将它们夹在书里,制成香包戴在身上,就好像她额娘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样。
习惯养成了就很难改,她喜欢上了一切与海棠有关的物与事,也许,还有人。
那是她刚刚进长春宫不久的时候,傅恒还没进宫当侍卫,不过因二阿哥的事,他隔三差五就会到长春宫来看看皇后娘娘。
就这样,她和他也算是认识了,点头之交。
有一次,尔晴去内务府广储司给皇后娘娘领茶叶,刚走到嘉祉门,一摸腰间,平日里戴的那个香包竟不见了,她顾不得去领什么茶叶,回头去找。
香包是她额娘从前给她做的,里面的香料也是用从她额娘坟头那株树摘下来的海棠花制成的,意义自是不一般。
她低着头焦急地寻找着,找了一截路,远远看到长春宫宫门外台阶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应该就是她掉的荷包了。
尔晴刚要松口气,就看到几个宫女太监说着话从门里走出来,没人看到脚下有东西,尔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别踩!”
有个温润的声音阻止了他们,尔晴寻声望去,正好看到傅恒弯下腰将香包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后,转头看向她:“尔晴姑娘,这是你掉的吧?”
她懵了一下,没想到傅恒居然记得她的名字,反应过来,尔晴小跑过去,低着头小声道了句:“多谢。”
有些喘,脸也有些热。
“看你这般急切,想来这东西一定对你很重要,以后可不要再丢了。”
“多谢。”
她不敢看他,又道了句谢,接过东西说自己还有事要去办,转身走了。
那之后,尔晴开始注意起傅恒来,在明玉在她耳边说起他时,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当然,其中的区别,明玉是不知道的。
偶尔,尔晴会迷茫,会烦恼,迷茫烦恼过后又会觉得羞耻,这什么都还没有什么呢,她自个儿在这儿想些有的没的,若是被谁看出来,也太丢人了。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不住提醒自己,那件事对她对他都不过是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件小事,香包是重要,踩脏了洗洗就好,里面的花碎了,让阿诨从树上再给她摘几朵就是。
可尔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在傅恒每一次来长春宫的时候,眼光偷偷落在他身上。
她常常对着海棠花诉说心事,自己默默关注了傅恒那么久,知道他专一,他痴情,他洁身自好,是跟她阿玛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觉得她会和她额娘不一样,可最终她还是踏上了与之殊途同归的一条路。
尔晴不知道她额娘是怎么想的,可在怀着福康安的那八个多月,乃至在生下他之后的八个多月,尔晴很多次都会想,如果她没有怀上这个孩子,如果她没有爱过傅恒,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怀着福康安的时候,她更多的是把肚子里的他当做一个工具,一个报复傅恒,报复所有人的工具,生下他之后,她又沉湎在自我谴责和失去亲人的痛苦里不能自拔。
在他喊她这一声‘额娘’之前,她甚至都未曾好好看过他,也没有好好抱过他一次。
“我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康儿,额娘希望你能永远强健、富足、康平安乐。”
她朝小人儿笑了笑,小人儿也朝她咯咯地笑。
“e……niye!e……niye!”
他喊。
福康安一天天地长大,喊‘额娘’喊得越来越清晰,尔晴的心就被一声声的‘额娘’喊软了喊化了喊悔了。
看着裹在襁褓里的那么瘦小那么孱弱的福康安,尔晴忽然好恨好讨厌自己,她怎么能在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以后,还在继续执迷不悟,继续错下去?
她将所有心力都放在她的康儿身上,不再去想旁的人旁的事。
然后,某一天,他又开始喊:“a…ma,a…ma……”
阿玛?
尔晴将手放在肚子上,如果康儿的阿玛真的是傅恒,如果这里面真的是康儿,她真的舍得打掉他吗?
“富察傅恒!”
“你说?”
傅恒被喊得一惊。
“你保证,你没有骗我?”
尔晴指的是什么,傅恒自然懂,但她这样问是为什么,傅恒猜不透。
他忐忑地举起三根手指:“绝无半句虚言!”
傅恒发现尔晴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了,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发完誓,他放下手,继续忐忑地等着。
仿佛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他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好,我信你。”
“但,重新接受你,我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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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代守丧规矩:已嫁女为叔伯兄弟服大功,九个月,结合本文私设,就是穿用粗熟麻布制做的孝服九天,剩下天都是素服。
[2]结合前文,尔晴玛法守景陵,营房叫南新城,舒赫德一家守孝陵,叫马兰裕,尔晴大嫂家守孝东陵,三个地方相距一定距离,但并不太远。(有参考清代实际陵寝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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