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原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可笑,真可笑。
尔晴觉得此刻在她面前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的傅恒是真的、真的非常之可笑。
前世最后的那段时日,尔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一生中许许多多的回忆,有开心的、有伤心的、有难忘的,也有她最不想记起的。
死亡就像一把一直悬于头顶的刀,她知道总有一日刀会落下来,长时间的身体上的病与痛让她想通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可是,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所以,不管结局如何,她的一生也就只能活成这个样子了。
恶毒的、贪心的、虚荣的、做作的喜塔腊尔晴的一生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有过不甘,有过惶恐,有过沮丧,有过挣扎,有过坦然,尔晴最终只能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
听说,人死之前自己是会有感应的,别人尔晴不知道,但她确实是如此。
她的面容一天比一天颓然,她的眼光一天比一天黯淡,她的四肢一天比一天无力,她的呼吸一天比一天虚弱。
尔晴无比清楚、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的流逝着。
所以,在收到消息说魏璎珞设计请她入宫是为了替皇后娘娘报仇的时候,尔晴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死,她其实并不怕,等她死后,不论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待她,对尔晴,一切都只能尘归尘,土归土了,可,她的康儿怎么办?
康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还牵挂的存在,她所做的孽不该由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承担,她必须做点什么以防万一。
尔晴知道她做错过很多事,可是,难道傅恒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她将他和她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写在了一封信里,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因为信上的内容早已在她舌头、在她脑中、在她心底反反复复滚动了无数遍。
无论事到如今,她对傅恒是怎样的看法,都不能否认傅恒的的确确是一个心善且非常容易心软的人,在她陷入疯狂不管不顾地伤害他人伤害自己时,他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将她禁足在府邸。
其实,说是禁足也不尽然,他总是外出公干也不住在府里,尔晴真要出门,那些下人也管不着,只不过,那时的她也没了心与力出门做什么。
每天,她就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教教康儿读书习字,陪他在一边或斗蛐蛐或骑竹马或蹴鞠或干嘛玩儿。
看着康儿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尔晴知道,一旦有朝一日她曾做过的那些事情败露,那么,最无辜的康儿所受到的伤害将会是最大的。
那是尔晴不愿见到的。
因此,她将自己与傅恒之间发生过的,包括那天的事,原原本本都写进了信里。
就算她喜塔腊尔晴千错万错,至少也有一错是他富察傅恒一手推动的!
她不期望其他,只要傅恒在心生愧疚之余能对康儿护上一护,继续当好他名义上的阿玛就够了。
写完信,尔晴把信封好,交给杜鹃,让她在适当的时候,拿给傅恒看。
尔晴无法得知在她死后发生了什么,但,现下,傅恒竟以为福康安是他的孩子,看来福康安的身世并没有曝光,那封信他也没有看过。
也是,若是傅恒看了那封信的内容,知道她所找的给他戴了绿帽子的那个人不是他所以为的皇帝,不是他不可触犯的存在,知道他自己早就在不经意间泄露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对她还会是现在这副态度么?他还有脸对着现在的她说出那番令人作呕之言么?
还是,因为魏璎珞投入了皇上的怀抱,而他受够了无望地守候,所以才回过头来看到了她,想从她这里寻求慰藉?
她不需要!
他以为自己是谁,是什么香饽饽吗?
是不是他觉得只要他回头了,施舍给她那么点怜悯愧疚、那么点少得可怜的爱意,她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回来,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接受他,然后就心满意足地当个好妻子、好主母,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一生了?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可她凭什么要委屈自己做那个只能和他举案齐眉,却终究让他意难平的存在?
她早就说过,她不稀罕,他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恶心她?以为她还会那么傻,那么天真地相信他为他所骗么?
哦,对,她忘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呵,这难道不可笑?
成年人的世界,所有的虚情假意、虚以逶迤都该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而不是一方假模假样,另一方信以为真。
倘若一开始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说清楚,那么只要不威胁到她的地位,她未必不会同意跟他做一对政治夫妻。
毕竟做他富察府的主母,做一等忠勇公夫人,比起,在那个华丽的牢笼里,不得不从默默无闻、不起眼的位分,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与一个又一个女人争宠夺爱,还不一定能一步一步从低位爬到高处的处境,可谓要好得多的多。
但,新婚之夜,他向她做出承诺,发下誓言,看起来是那么的诚挚,那么的真心实意,不,或者,其实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承诺是誓言,而忽略了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口不对心。
自我欺骗而生出越来越多的执念,让她始终不愿清醒,以致做出那么多的荒唐行径,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深渊。
一开始就做错了的事,后面任凭她再做何努力,也只是在错误的基础上走向更错的错。
如果说第一次设计傅恒,令他迫于无奈娶了她,是尔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偏要勉强,所以之后的独守空房、被冷落、被迁怒,被他做不到的承诺所骗,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那么第二次,她设计傅恒,与自己的丈夫,在成婚经年之后,才得以和其圆房,行了周公之礼,又被对方无意吐露的心声,意外得知的真相刺的遍体鳞伤,也不过是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因果。
她跟傅恒的婚姻本就是她用不光彩的手段骗来的,那场婚礼从头到尾也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欢喜、一个人的遗憾、亦是她一个人的难堪。
没有同牢而食、喝合卺酒,没有绾结牵巾,也没有共髻束发之谊,他们从来都算不上是真真正正的夫妻!
最初的她却看不清,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傅恒。
所以,在看到他态度软化、他的道歉示好,他偶尔看向她又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装作不经意收回的目光,她就以为是他回心转意,看到了她的存在,开始在意她、关心她、甚至……爱上了她。
所以,在被人告知自己的丈夫仍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拉拉扯扯、藕断丝连的时候,她没有相信;在那个女人、那个和她的丈夫有着许多旧故的女人亲口对她说,她的丈夫从未忘情,仍然深爱着其,想要娶其,还承诺要照顾其后半生,她也没有轻易相信。
一开始,她极力否认,寻找各种细节来驳斥对方,那人便附和着她说,当时,他跟他们之间的距离确实远了些,或许真是他读错了他们的对话也说不定,于是,虽仍有不愉,她也还是强迫自己安下心来,接受了这个说法。
后来,当当事人的其中一方向她证实确有其事时,她依然不愿承认,找各种理由为其开脱,甚至于与魏璎珞大打出手,最终却仍旧没有抵过从心底滋生而出的那块阴云。
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自信不疑,她动摇了,结果也证明了她的动摇并非空穴来风,也并非她捕风捉影。
最先爱上的人永远都是输家,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这才醒悟,原来一直以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她高估了自己在傅恒心目中的地位,也低估了魏璎珞对他的影响,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轻而易举就被他的谎言和惺惺作态欺骗了,做出那件自取其辱的事。
他总是这样,摆出一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光风霁月的君子之态来指责她,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她的欲加之罪,是她倒打一耙,是她不分青红皂白误解了他,他什么都没错一样。
尔晴也曾疑惑过,也曾怀疑过,傅恒是不是假装的,是不是他又在她面前作戏,几次的试探和旁敲侧击让她确定不是。
他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忘记了。
或许尔晴该庆幸傅恒忘记了,若他还记得,记得她是如何对着如同在奉行公事的他献媚求爱,那将是多大的屈辱感!
是啊,她都做到那个地步了,他难道还能推开她不成?
傅恒的忘记让她不至于沦落到那样羞窘和难堪的境地,但他为何会忘记,尔晴还是必须要弄清楚的。
尽管不愿意,她也不得不再次回忆起那天的事。
因为魏璎珞说的那番话的刺激,她决意要证明,更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证明这么久以来,不是她在单方面做着无用功,做着无谓的事,傅恒对她也是有所回应的。
她怕自己会紧张,也怕傅恒会发现,是以她特地在一盘菜里放了些许药,那是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可以稍稍增添兴致又不至于让用药之人太过放浪形骸,失去平日里本性的一种药,为了掩盖药的存在也为了助兴,她又准备了一壶酒,希望借助酒兴能够让一切发生的更加自然而然。
尔晴自己没有碰那盘菜,她酒量不是很好,几杯猴儿酿就足够令她熏熏然,忘乎所以,抛却羞耻心去做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事了。
让人将剩余的酒菜都撤下去以后,尔晴已经紧张到眼睛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手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脚脚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傅恒走到她面前,站定,看着她温和地笑,呵出的气带着些微酒香:“你看起来是有话想跟我说的样子?”
她也在这时,闭上眼睛,踮起脚,吻上了他,他似乎很是惊讶,愣了一会儿,才回抱住她。
他的动作给了尔晴更多的勇气,她……
尔晴不愿再回想下去。
若说那一日,她和他所食所用,有哪里不一样,也就只有那盘加了药的菜了,于是尔晴原模原样重做一份吃了,却没有发现身上有什么异常。
再之后,她又原模原样复刻了那一餐中傅恒所吃过的所有东西,第二日睡醒,她脑海中的记忆就只剩用餐前以及醒来的所见所闻了。
尔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她只知道一个事实,傅恒忘记了,对她而言,确实是值得庆幸的。
如今,知道傅恒未曾看过信,尔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庆幸地松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说得好像自己有多了解曾经的那些事一样,你以为你比我多活几十年,就比我更清楚康儿是谁的孩子了吗?”
傅恒眼神里露着茫然,他听不太懂尔晴的意思。
是指滴血验亲之法并不能验证血亲真假吗?
被傅恒无意识揭开内心最屈辱的伤痛的尔晴只想让他也感受感受她所承受过的痛苦,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你没听懂我说什么吗?皇上也以为康儿是他的孩子呢!可是,其实,康儿根本跟他没任何关系!那个人……”
“你也不必激我,那人是谁,我不想知道。”
傅恒没让尔晴把名字说出口。
关于这一点,他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过吗?
不,只是他不愿往那方面去猜测,因为,是与不是,早就不再重要了。
“如果你不相信滴血验亲的结果,我还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
尔晴一瞬间从震惊、否认、不信、到怀疑,想要去相信,又不敢去相信。
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海,高低起伏,激流难平。
最后,她只能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什么证据?”
语气中透露出的急迫却是那么明显。
这样的尔晴令傅恒多了丝信心,他也平复了一下纷杂的心绪,斟酌着用语,道:“康儿,他除了那双眼睛像你,其他地方都甚肖我,所以我才会想要调查康儿的身世,才查出一切的。”
他撒了一个不算谎的谎。
“但,因为……一些原因,很多事我也不知从何查起了,就像,那日的一切,我为何会忘记,尔晴,你可以告诉我吗?”
傅恒问得小心翼翼。
尔晴却已沉浸在他刚刚的话里,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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