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傅恒觉得委屈。
真的委屈。
那日,在太医院里,趁福康安,趁所有人不注意,傅恒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放血的盆里。
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过,就好像每一瞬的呼吸都被无限拉长,渐渐的,旁边人的说话声、走路声、药碾子碾药声,药柜抽拉声……他都听不见了,而他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声却越来越大,听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还能够感知得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感觉。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他的脑子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负责对着福康安谈笑自若,另一半则在一直重复的循环着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他困惑,不解。
他不明白。
他想不通。
为什么?为什么!
喜塔腊尔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为什么要骗他?
傅恒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很多记忆已不甚清晰,但有些事是傅恒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忘记的。
那几个月是傅恒这辈子所有痛苦最初的开端,也是他人生当中最令他不堪回首却又难以忘怀的一段时间。
才牙牙学语的小侄儿无故枉死,几度痛失爱子的姐姐再没了活下去的希望,边关不断传来的紧急军报,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力交瘁。
三月初三,参加完永琮的百日祭,再多的悲伤与痛心也必须告一段落,他回到府中,已是疲惫不堪,但他不能去休息,还有很多事务亟待他去处理。
就在这个时候,喜塔腊尔晴来找他了,自他那回在气头上发狠话说不准她再踏进他书房一步之后第一次来书房找他。
那天,他们吃酒、谈天,她说了许多许多安慰他的话,他感激又感动,心房发颤,就好像在寒风中冻得冰冷的时候突然被扔进温热的泉水里,被温暖包裹着开始一点一点发热、发烫……
如果……的话,只有,也只能是那一天了。
可,任凭傅恒如何如何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完全想不起那日后来发生的事。
尽管难堪,尽管尴尬,他也不得不找人问一问。
本来这个最合适的人是杜鹃,但那时她怀着孕,被喜塔腊尔晴放了大假,傅恒仔细回想着,终于想起那时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桑雪和杏雨。
如今,那两个小丫头早就成亲,嫁给了府里的两个管事,也都已经生儿育女,但,被自家爷叫住问起这种私密的事,也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爷,您想叫奴才们告诉您什么呢?这种事儿您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桑雪、杏雨两个尴尬得都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好了,便俱都低着头,只露着两个头顶来。
“所以,你们是说,我和夫人那日行房了?”
爷这么问是怎么个意思?
桑雪和杏雨互相看了看,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头雾水的自己。
不过,再有疑团满腹也得先回话,面面相觑的俩人点了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傅恒脑子里一片嗡嗡响。
杏雨却踌躇着,有件事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一开始,爷和夫人没有圆房是府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但后来,爷从山西回来后,和夫人关系渐渐好起来,也同房了。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同房’就等于‘同房’,直到那一天,杏雨才发现,那竟然是爷和夫人第一次‘同房’。
当夫人把落了红的丝衾塞给她让她烧了时,杏雨觉得自己完全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她向桑雪求救,桑雪却故意不看她,杏雨欲哭无泪。
之后,桑雪跟着夫人去收拾床榻了,只剩杏雨一个人捧着那东西手足无措。
满人是没有验元帕的习俗的,但身为汉人的杏雨却始终不敢真的就将之轻易地烧了,只得叠一叠好好收起来,这么多年,若不是今天她家主子提起,她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收着这个东西在。[1]
至于她家爷和夫人时至那一天才圆房的事儿,桑雪和杏雨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给自己找麻烦,不管以前怎样,反正爷和夫人也已经圆房了。
桑雪看着她的神情,有了些猜测,不禁张大了嘴巴:“你不会还留着吧?”
杏雨露出个窘迫的笑来。
当那方已有些褪色的丝衾被杏雨找出来摆到傅恒面前时,傅恒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只会怔怔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上面那朵暗红色的花,眼珠子都快被他瞪出来了。
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似的,把手放在丝衾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去,就那么一直伸着手,出神地盯着那方丝衾上面的那一小块地方看。
桑雪和杏雨喊了好几声也没把人喊醒,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先退了下去。
关门前,俩人看到她们的主子爷呆坐在座位上,好似变成了块石雕像。
‘吱呀’地一声,将傅恒惊醒。
那朵暗红色的花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他努力在脑海里勾勒着那天的情形,从喜塔腊尔晴进门以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到桌上的每一道菜,每一块点心。
她看着自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她为他梳头、剃发,给他夹菜,给他倒酒,还说了许多许多安慰他的话。
但,最重要的,他仍旧没想起来。
他所有的记忆仅限于喜塔腊尔晴端起一杯酒敬他,再之后就是第二天他从床榻上醒来,下人告诉他,他昨晚喝醉了……
傅恒清楚自己的酒量,纵使他平常不怎么喝酒,但酒量还是不错的,不可能一壶猴儿酿就把他醉倒。
除非,喜塔腊尔晴做了什么手脚。
可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傅恒在房间里徘徊来又徘徊去,想要找一个人来解答他的问题,却发现无人可问。
他冲出房门,冲到喜塔腊尔晴的祭像画前,却在看到画上莞莞而笑的人时,瞬间就被股巨大的无力感包围了。
死了的人自然已是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还要饱受无休止的折磨。
喜塔腊尔晴,你真是好样的。
你让我的一生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傅恒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笑不下去了。
伸手一摸,俱都是泪。
他偏过头去,把眼泪憋了回去,并努力平复着呼吸,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傅恒不敢说自己对喜塔腊尔晴有多了解,但,任何一个人做事都起码会有一个基本的行为逻辑吧?
喜塔腊尔晴不是傻子,她再疯,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设计皇上,又故意骗他,甚至连皇上也一起骗了。
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不停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可能与之有关的记忆,想得头都要炸了的感觉。
不久,傅恒终于想到了关键。
一切的转折点,大概就是那年的三月初三了。
只是,他实在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把时间继续往前拨,而在永琮出事前到他回京的那段时间,他和喜塔腊尔晴之间还是好好的。
他还记得,她总是用一种很特别的笺纸给他写信,各种不同的颜色,并泛着淡淡的香气,其中,尤以白粉、嫣红她用的最多,傅恒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海棠花的颜色。
每每写信,喜塔腊尔晴从不在信的末尾落名,只会印一枝海棠花,姿态各异,随信更还要夹上一朵压干的海棠花。
只不过,送信人大抵是不晓得她在信纸里放了那么易碎的一个东西,所以并未特别注意,头几次,信送到他手上,里面的花都碎成渣渣了,傅恒还研究了许久,那些粉末是什么东西。
却怎么也猜不出来,他只好在信里问她,十几天后,他收到回信,比平常厚了许多,他还以为,她有多少话要跟他呢。
打开一看,还跟原来差不多,两三页纸,而信之所以那么厚,是因为里面还有块用好几张纸包着的东西。
左一层右一层,包的极为仔细,他也拆得小心翼翼,拆到最后,终于显出庐山真面目了,是两片被磨得极薄极平的明瓦,迎着太阳甚至都能透出光来,里头夹着的便是朵海棠。
傅恒不由摇头失笑。
那大概是他和她相处的最愉快、最和谐、最融洽的时候了,一切都在向傅恒所期待的方向发展着。
可惜,也就到那戛然而止了。
过完冬至节的第九天,傅恒就接到永琮被一场莫名的大火烧死了的消息,就算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里,也已经是近一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他毕竟是男眷,便是亲姐弟也不好进女子的闺寝,只能从额娘、嫂嫂们还有喜塔腊尔晴的口中知道些姐姐的情况。
接二连三失去子女的伤痛是足以毁灭任何人的打击,不用亲眼看到,傅恒也能猜到他姐姐会是怎样的哀痛欲绝。
永琮去的蹊跷,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此事。
为何永琮住的暖阁会无端端起火?又为何长春宫外吉祥缸下面的柴会熄,致使里面的水结了冰,宫人来不及从别处汲水救火?
然而,毕竟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哪里还有什么线索等傅恒来查?
为了找到真相,那几天,他和璎珞多见了几面……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
喜塔腊尔晴,你对我有没有一丁点的信任?
傅恒失望又不甘,难过又生气,委屈又愤怒。
可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莫非他还能指望一个死人回答他什么吗?
虽然,已经大致推测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以防万一,傅恒还是决定再查一查,宫里和府里都要查。
以傅恒今时今日的地位,没几天,一份供词就摆到了他桌上,那年三月初二,就在永琮百日祭前的那一天,有个小宫女看到喜塔腊尔晴和魏璎珞在长春宫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的样子,她还被魏璎珞打了一巴掌。
桑雪和杏雨也说,那天,喜塔腊尔晴从宫里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晚饭也没吃,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的门。
傅恒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得皇上会不会猜疑上他,第二天一下朝就差人约了令妃在镂月开云见一面。
“十三年三月初二,永琮百日祭的前一天,你和尔晴,在长春宫为什么会起争执,你又为什么要打她?”
魏璎珞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男人,她还以为他这次来找她是为了什么事。
结果,竟是为了那个女人?
为了那个害死皇后娘娘,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女人来质问她?愤愤不平地来质问她?
魏璎珞想笑,她也真的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恒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又立即被他按捺下去:“魏璎珞,这很重要。”
“是,我是打她了,又如何?你敢说,皇后娘娘当时那副模样没有她的缘故?”
“怎会与她有关?”
傅恒难以理解魏璎珞的话。
“怎么没有?如果不是她……”
魏璎珞没了说下去的欲望,她看着傅恒脸上带着怒气的指责,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居然还对他,对他们存有奢望?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不知是哪一天了,反正是喜塔腊尔晴死以后,也是在这圆明园,他来找她。
那时,她问他,怪不怪她,他回答的是,‘我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而非‘我没有怪你’。
“好,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不仅打了她,我还跟她说,你那段时间天天来找我,是想接我出宫,你不想让我落得和皇后娘娘一样的下场,所以想娶我,并承诺照顾我的后半生,但我拒绝了你,因为我不想做妾!”
她越讲越激动,最后一个‘妾’字更是破了音。
看着傅恒的表情一变再变,魏璎珞笑得更加张扬,心却一寸一寸地揪了起来。
她是魏璎珞啊,魏璎珞想要报仇,从来都是打蛇打七寸,她发过誓,要让所有伤害过皇后娘娘的人受到应有的报应。
若不是喜塔腊尔晴献的那个方子,皇后娘娘就不会怀孕,皇后娘娘没有怀孕,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了!
何况,自己说那些话,也不过只是想膈应膈应喜塔腊尔晴而已,难道不是便宜她了吗?
“魏璎珞,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自以为是?”
傅恒觉得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看清过魏璎珞,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好像和他记忆里的样子已经完全对不上了。
他转身一步步走出观景亭,没再回头。
在他身后,魏璎珞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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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元帕的记录,真的非常少(古代也很难多),不过乾隆后宫里至少有两个妃子是二婚,虽然应该有政治原因,但应该也能体现一点满人没有汉人那么在乎女子的贞洁,他们应该更在乎的是不能混淆了子嗣。
不过,宫里头有验身和敬事房,大抵就是管这事儿的,在一般大户人家,不能说不在意,但都是门当户对的,女方的面子也要顾,妻子是不是处,丈夫最清楚,是就皆大欢喜,不是有不是的做法,拿着元帕说没有落红要退婚,两家都丢脸。(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观点,没有任何依据)
而所谓验元帕,呃,挺恶心的规矩,所以即是为了圆bug,又不想写这种东西,我就这样设定了。
PS:还想说的一点就是,这件事还没有完完全全真相大白,有些事杜鹃知道,有些事傅谦知道,但也有些事没有人知道,只有尔晴自己知道,所以得到第三卷才会真正揭开全部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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