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迁居梦羽识新友 复生青帝护挚交

模糊一束光闯入视线，柳木谭溪费力撑开眼皮，天旋地转的世界随窗外脆生生鸟叫逐渐定格下来。

外头天已经大睛了，他揭起被角翻身下榻，挪身至桌案前，双目一阵眩晕。

墨砚压着一纸信条，梦羽娟秀的字迹落笔了然：

柳条，谅我与落萧不辞而别，期日将归，愿安好，勿念。梦羽留。

指腹抚过她书写一笔一画，抬眼见外面草木依旧。

逃不过……我始终是个无能之人，还是得连累你们奔波在外。

梦羽啊，你此时究竟身处何方，我心头挂念不下的劫太多，你万不能再出事了。

事实上，柳木谭溪折合昏迷一天一夜，一天前曾服下落萧逾十万年方炼成的金丹，可塑人三日刀戈不入之躯。

“金丹止一颗，你若执意留于此，我难保你周全……相信这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我跟你走！”梦羽回答出乎意料的利索，落萧至今忆起仍佩服她那时的干练劲儿。

回过神，他迎冷咧天风紧了紧衣领，降下云头。他魂魄脱离禁锢归还青帝封存的遗躯内，现在，金书现世，青帝复生，六界天将变。

如果不抢在极界宫之前动手，柳木谭溪必死于非命。

梦羽这时百般聊奈游走青帝宫北园阡陌纵横间，细观此处布局，竟与恋花院有五分相似，除去……荒芜了些外。

她步过转角，回到馨室前院，焉然见一个小巧的身影向她走来。

那女孩黑色的瞳子闪了闪，迟疑片刻，道：“姑娘就是半仙梦羽？”

梦羽一眼即望见女孩腰间佩仙界的木牌子，上面模糊刻着什么字，但并没有穿新弟子的校服，而是一袭暖粉的纱襦裙，衣品与自己十分相像。

“不敢。”她笑应，出恋花院以来第一次见到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没缘由地觉得亲切，“进来吧。”

女孩跨入门槛，掀开挎篮花布，将里面几碟点心干粮一一端出摆在桌上，见梦羽未生隔胲，不自觉唠嗑开了：“我叫流苏……每年子兰上仙都会叫座下仙侍来青帝宫打探消息，我算走运，初来乍到就碰到帝君他老人家活了。”

“噗嗤。”梦羽原本嚼着糕点，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老人家？落……青帝他有那么老吗？”

流苏冷不防从碟子里扣一块桂花下来塞进嘴里：“反正比我们老多了。这次算我走运，得如此重要情报禀告上仙，我这一高兴，也愿意揽些活干。”

她正儿八经敲敲圆桌边缘：“这不，帝君大人吩咐侍女送来吃食，北园路径荒辟难走，我替她护送来给你。”

梦羽鼓着两腮，咀嚼的动作慢了两秒，愈发抑制不住地笑得眉眼弯弯，伸指帮她抹去嘴边饼屑：

“小馋猫，我看分明是你自己也想分些桃酥桂花糕吃。”

“机灵鬼。”流苏当即回敬道，又捏一块丝糕在手上，顺路套近乎，“既是仙界中人，不妨告诉我你投身何门派，昆仑，天山，瀛洲还是蓬莱？师承哪位仙长，住所何在？往后我常去寻你玩。”

“我……”梦羽抿了口清水，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流苏轻戳她的手臂，压嗓子道：“你既是帝君的贵客，又逢这个节骨点来，想必他复活的事情也与你有所牵连，可以说来听听吗？”

自是不能。梦羽心道，落萧把她安置于此，临行前再三叮嘱过，万不可将他与柳木谭溪的行踪，以及自己身世告知他人。

她佯装不经意，临时编出套谎话带过：“我哪算什么贵客，不过是未入仙籍的山野散修，义兄与帝君有些交情而以。”

流苏听罢，并无低看之意，仍然爽朗道：“散修好啊，那隐居在深山大谷的何弄清也是个散修，他天赋了然，手能运水火掣天雷，连长老们都要向他请教呢。”

梦羽见话题已被岔开，胸中释然，遂取两把蒲扇，一副棋具，听蝉声与流苏畅谈至天暗，面上忧思少了许多。

极界。

广慈宫中气氛肃然，落萧与宋婉两人僵持不下，调谈半日无果。

“帝君历难归来，尚未还位便来广慈宫拜访，老身本是很感激的，你说你要见界主，我孙儿在恋花院养病，本不允旁人接近，现在老身也允你去了。”

太后静坐帷幕后，语意始发退去祥和：“你还当要如何？”

落萧怒意骤起，眼底杀气已锋芒毕露，却故作幽深道：“我若说，我先前西赴恋花，已见过界主尊面，特地向太后转达他有复位之意，那又当如何呢？”

幕后两声麻木的笑，闻言宋婉压根不为所动，只有分分明明的蔑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啊……我统摄极界宫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神尊都须示以恭敬。”

“你死了万八千年，来上界都找不着北了，还敢孤身闯宫逼我退位，来救你的难兄难弟？”宋婉合上一册雅集，尾调懒慢，“可叹啊，跳梁小丑。”

阶下无言，落萧似有怔色，万想不到宋婉全然罔顾礼数，把话说到如直白。

也恰因为不屑至极，才敢把话说到如此直白。

宋婉适才舍眼瞥过他，狞色道：“你的难兄难弟，尸骨都凉啦。”

“未必。”虑及金丹的作用，落萧虽五指紧握成拳，但仍沉得住气。

此刻时至酉末，有披夜行服之暗卫应约现身于殿中央，见有旁人在，惊骇非常。

太后只搁下一字：“说。”

暗卫禀道：“娘娘恕罪，小人无能，未能将六界史载带到。”

宋婉神情微异：“那柳木谭溪呢？他死几时了？”

暗卫底气渐弱：“我们……没能……”

“看来柳木谭溪确乎有所长进。”宋婉信步走下矮阶，反手了结了暗卫的性命，吸净其残余灵力，那副干瘪的躯壳瞬化作齑粉。

她目光在落萧身上停驻刻：“但是你，死期已到。”

“来——”人字刚要出口，一股冷气却先倒呛入喉，登时手脚俱软，踉跄在地，金玉头饰尽数掉落锦毯。

酉时尽，通明的灯火传遍整座极界宫城，同时也照亮了聚集在广慈宫内庭的诸天仙神。

太后浊目圆睁，口不能言，状若死真未明凄厉女鬼。

顺次列班的神官中走一霓裳女子，正是她平素宠眷有加的妖族公主梅芊玖。

梅芊玖象征性地向众神一福身，平静道：“今日之事，只是召集大家来此，剩余的交给诸位神官，芊玖毕竟女流之辈，就不多过问了。”

落萧含三分默契地望向无言伫立的梅芊玖。

最后一盏琉璃闪烁灯亮起。

她霓色红衣深浅有致，如赊晚霞一段余光，心中默念至死不变的诺言：

柳木谭溪，我说过，我会等你回来。

山高水远，临崖深渊，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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