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万年前,帝都。
柳木谭溪记得,那是他还没被接到极界宫归宗认祖,继任六界之主前最初生活过的地方。
帝都位居六界东部,以专掌花事的神明青帝建宫的地方为都,以此为中心还围绕着一些大小城阙。城府及周围树木四季常青,花草连年不败,民治优良,政理宽松。外人名唤“花都”,都城附近居民尊称“帝都”。
六月。都城内最享有盛名的食馆花凤楼旁边的一条僻巷里。
“别跑!”
“小兔崽子,别跑!”
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夹带一声高过一声的的吆喝,小孩抹了把冷汗,头也不敢回地地在遍布青苔和野草的荒芜巷子里跑着。
后面五六个穿马褂的壮丁凶神恶煞地追赶上来。
小孩呼吸急促间,几口冷风呛入喉,开始断断续续地干咳,步伐也随即慢了许多。
粗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大汉们得意的笑声清晰可闻。小孩诧异地猛抬起头。
前面,摇晃不定的一堵斑驳灰墙。
这条胡同只有进路,没有出路。
该死!小孩低低咒骂道。视线明晰了又晦暗,晦暗了又明晰。
但也并非绝对的死路。他嘴角又扯出一个冷笑,放低姿势,蓄足全力向那堵墙奔去。
墙不是很高,裸露出的砖块恰巧成为他的踮脚石,小孩纵身一跃,足若点水般飞过墙头。
这即是当年的柳木谭溪。
翻墙,他最拿手的绝技。
脚尖沾地,喧骂与斥责都隔在身后,转出这个废弃的园子,再走过几条小街,又到了热闹的市区。
吃顿霸王餐确实不容易啊。柳木谭溪摸向腰系的双龙玉佩,幸好没丢,连中间那颗冰凉的血珠子也安然无恙。
说起来他也只算中等家境,家里并无其他富余的财物,母亲唯独宝贝这个玉佩。刚才酒店伙计还以为他是富家公子,非要拿那玉佩抵饭钱,要真让人给拿去,那可就不大妙了。
心底正窃喜着,肩膀上冷不防被人拍一下:“我说柳木谭溪,逃课逃得挺溜啊。”
“彼此彼此,端木兄。”闻声即知,此人端木行舟难逃了。
端木行舟顺手从路边的杂货摊摘下两糖人儿,付过钱,分一个给柳木谭溪道:“我也是佩服你的胆量,不比我从云幻谷被送到这里,天高皇帝远。你母亲就住定离此四十多里外的忆桃庄,先生写封告状信过去,看你怎么收拾。”
柳木谭溪悠哉游哉地吮着糖汁,漫不经心抛出句话来:“只要先生他愿意,一封告状信横跨东西两极,我想也未必不行。”
端木立刻吞了只苍蝇一样闭上嘴。他越发得意:“非但逃学,我还到花凤楼吃了顿霸王餐。”
“厉害。”端木行舟当即竖起大拇指,还没等三秒,如若平地惊雷的喝声炸响在两人耳边:“臭小子,你跑得很快嘛,给我追!”
什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柳木谭溪不顾三七二十一咬碎糖人,慌慌忙忙咽下,糖棍都没扔,就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酒馆里打杂的伙计们抡起拳头追过去,大有要打折这小子腿的架势。
端木行舟远观可以称得上抱头鼠窜的柳木谭溪,啧啧两声,摆开折扇闲逛至他处不题。
由于方才的教训,柳木谭溪这回只管往繁华的街道跑,路也走得活络,七八个拐弯后,眼瞅就要甩掉死咬不放一群人,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却陡然出现在面前,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已经能称上宫殿。
来回巡逻的兵士挡去前进的路,他只只好绕宫殿外围狂奔,希望能得以脱身。随着步伐的推进,巡察的兵队稀疏了,甚至近乎失其身影。
柳木谭溪又难以抑制地燃起翻墙的念头。
弧形的外墙用泥浆精心漆过,光滑得很,根本无从落脚。
可旁边植着棵秀颀挺拨的树,与围墙一般高。
柳木谭溪爬上主干,攀住延伸向墙那边的那边的旁枝,像毛毛虫一样蠕动到枝的未端,将脚探过墙头,勉强坐稳后,逐开始观察里面的情景。
最远处是木筑的长廊,半包围一方莲塘,池边停两只乌篷船,塘上架一小拱桥,沿东侧还有个八角亭子,一公子静坐亭内,样貌如何没仔细看,只知目光移动到他身上时,他也仰首祥和地望着自己。
柳木谭溪吃这一惊,失足跌下墙头,至于再近的景色如何,真心无福赏看了。
风一一擦过他的手臂,脸颊,眉梢,五脏六腑仿佛都跟随迅速下坠。
亭中公子放下轴卷,飞越过大片泛青的草地,一阵清风似掠到墙边,拂袖将那孩子揽入臂弯。动作行云流水,容不得半点间隙。
于是柳木谭溪没有摔在坚硬的石板地上,而跌入了一团淡淡的栀子花香里。
那年他十三万岁整,是都城中万花之帝落萧,他不过一个凡人孩子,仅九岁左右的光景。
回到地面后,柳木谭溪怔对他的救命恩人,偷偷吸了吸鼻子,这么好闻的香味,他准是只花妖吧。
落萧松开手,温和地打量着站在跟前的孩子,虽说只是墨发齐肩,中等普通的衣品,面容稚气尚带一丝秀逸,左不过平平无奇,但腰间所系双龙玉佩实属不凡,血色融于白玉,隐约可察神族的气息。
相比之下,柳木谭溪略显局促不安,三分胆怯,七分愧疚地开口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闯进来的。”
那人并不恼怒,也不厌烦,反还网住他吓得有些冰凉的手问道:“无妨。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城中哪户人家?我差人送你回去。”
想起这几天的诸多恶行,尤其是逃学,尽管知道平日里调侃归调侃,先生不会去告状,但母亲要知道他这样,一定会失望透顶的。他没脸回去了。
柳木谭溪突然感觉无助至极,大街上嘴叼糖人儿,浑不知忧愁的形象荡然无存,他说:“我没有家了。”
落萧一时惊诧,只得蹲下身细细询问:“怎么会没有家?想必是从南边战乱逃亡过来的,还是来此游玩,不慎和父母走散?”
他管顾着摇头,两行泪肆意流淌,呜呜咽咽地说不清话:“你千万别赶我出门……否则,否则我就要给人打死了。”
“别哭,我不赶你,你不想走,就暂且留在这好了,”落萧似见不得人的眼泪,哪怕是男孩子的,“我陪你玩,等你想清楚家在哪,再送你回去,好吗?”
然后又是一阵连哄带骗,堂堂青帝差点变成带小孩的奶妈子。
不过柳木谭溪总算止住哭声,情绪也逐渐得以平复,落萧没敢马上问家住哪儿,只拿出青帝宫里的一些小玩意儿给他,想和这小孩套套进乎。
一来二去,总算问出了个所以然:这孩子名叫柳木谭溪,自幼无父,随母定居城郊的忆桃庄,六岁时被送到都城的学堂里念书,每月返家一次,平时寄宿在先生家。学堂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六界之主不愿居身极界宫的胞弟君未己。
城内颇负盛名的君未己,君未已的弟弟。他的学生自是有不少,但非富即贵,其中不乏声名显赫者。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异的孩子非但能师承其下,还寄宿在他家里,必大有来头。
落萧问:“这样挺好的啊,为什么要去翻人家的墙,还要说什么会被打死之类的话?”
柳木谭溪只好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盘托出。
落萧明白原委,又安慰他:“花都的居民多和善,不会为难为你的,那些伙计们只是架势大,真抓住你,也最多骂几声,训几句,就放你走了。”
“真的?”柳木谭溪拨弄着绒毛球状的蒲公英,漫不经心问道。
“真的,我是城中的青帝,这些我很清楚。”他陈述的语气十分平缓,每个字柳木谭溪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若不想回学堂,可以在我这里暂住两天,今天已是二十七了,等到三十再送你归家,你在学堂里学的知识,我照教你,好吗?”
柳木谭溪纤细的睫毛颤了颤,难以置信地别过头:“青帝宫……难道也能想住便住的吗?”
他亦看向这里,背着阳光,嘴角漾地清浅的笑:“我说能,就能吧。”
那时的落萧,一身看起来极舒服的青衣,柳眉星眸,十分淡的唇色,不比帝都美男千篇一律的杏目薄唇,却有举世无双的真绝色。
后来的柳木谭溪啊,就活成了现在的他,给予别人的笑颜多,留给自己的笑少。
如此,柳木谭溪就稀里糊涂地留在了青帝宫。
时近中午,由于刚吃过一顿霸王餐的缘故,他并没有感觉饿,于是应承落萧的邀请,去后面的宫殿拣一好房间暂住。
路上落萧给他折了许多宫里名贵的奇花奇异草,柳木谭溪高兴得连蹦带跳,但仍不忘提醒道:“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倒想住一辈子都不走,可晚上先生还等我回家呢,这该怎么交差呢?”
“也对。”落萧顿住脚步,“我如何忘了这个。”
说实话,后边那句话刚说出口,柳木谭溪已经开始担忧起来,生怕这个神仙般的人物,不,他就是九重天上的神,又要把自己送走了。
果不出其然,落萧温和的掌心抚向他脑后:“我先遣人送你回先生家宅吧,你改日再来玩,也是可以的。”
柳木谭溪见状扑过去环臂抱住他,作势又要哭:“我不回去,说好了住在这里两天,你是青帝,你能做到的。”
“真的这么不想离开这里?”
“真的。”柳木谭溪仰起头,以他觉得最认真的神情答道。
“那好吧。”他轻轻地说,手从发间滑落,“我也挺喜欢你的。”
“住两天,无妨。”
浮室,紫檀木雕螭纹鱼桌前,微风和暖,熏香隐隐。
落萧左手中静卧一块裁切整齐的木块,右手执刻刀,对着柳木谭溪端详良久。
而后他道:“这是赋灵木,帝都的特产,用它来刻物,一刀一凿无不成真,且不易被人识破。”
言罢,刀锋落在木上,依照柳木谭溪的模样,从头到脚,笔画雕琢细腻。
碎屑纷纷扬扬掉下。
柳木谭溪偏过头来看,一个木刻小人在刀柄起起落落间已经逐渐明晰了。
落萧以袖拂去木屑:“别靠近,担心粉尘。”
柳木谭溪后退半步,道:“衣冠服饰算十成十的像了,就是面容还有所欠缺。”
他从身上解下一支小巧的笔来,掂了掂:“不过只要我出手,真人的面都没什么,更别说一假木人。”
落萧细观笔身流转的纹路,凝眉道:“你是绘面师?”
这是一种江湖隐秘的职业,与人画皮,收集人面。
“外面一个江湖师父教的,他人如今不在都城了。”柳木谭溪轻车熟路地旋笔在在巴掌大的木人上游刃有余,“娘亲并不知晓这事,否则,非了揭我皮不可。”
“给。”柳木谭溪把木人一抛,那木人落在落萧手中,他定睛一看,果然是画皮手下之物,眸转韵动,眉承灵犀,五官无一不神似者。
落萧抚了抚木人,敛目道:“甚好。”
灵光闪过,地上俨然跪着个模样与柳木谭溪一般无二的人。
“应该能哄住先生吧。”柳木谭溪兴奋地搓着双手,不由欣喜。
两人四目相视,会心一笑。
午后,与柳木谭溪漫步室外兰花圃之际,落萧按枝节折一株珑聆草给他:“这些花草在室外极少见,你看得新奇,我就折一两株给你,以后无人时,可不许乱摘折破坏。”
柳木谭溪嗯了声,双手捧过草。
落萧道:“眼下正值六月,百草仙君和侍木仙君常伴左右,蔷薇仙、芙蓉仙她们也来得勤,我恐怕要先去前殿一趟。”
柳木谭溪不动声色地收起珑聆草:“那何时回来?”
“今日有些事务,恐怕要等夜深才能回。”落萧择另一条岔路走了,“你就暂住在馨室吧,里面被衾衣物都备齐全,夜来不必等我了。”
柳木谭溪呆征地挥挥手:“青帝大人,再见。”
落萧一错,随后略显尴尬地笑道:“你可以不必这样叫我的。”
“我名为落萧。”
青帝手点花,花开香郁郁,花落木萧萧。
落萧,落萧……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目送青色的背影渐行浙远。
拢在手里的草已经耷拉向一旁。
经过近半天的兜兜转转,柳木谭溪总算于黄昏时分找到早上翻墙进来的那个地方。
他看了看左手抓着成把的奇花异草,心想左右落萧要等深夜才能回来,现在伙伴们又都散学了,不如把这些玩意带出去给他们瞧瞧,待会儿再从这里翻回来,应该没问题的吧。
再说,有这物呢,怕什么?柳木谭溪从手中抽一株青管稀叶的草来。
落萧解释过,这叫麻茎草,其坚韧呈度可以充麻绳使用,而且只要用力搓动它的茎,就能使其无限延长。
有此翻墙利器,柳木谭溪如虎插翅,不出片刻便下到墙外。
仁德学堂。
几位儒生背着笨重的书箱踽踽而行。
诗言站立阶上,极目远眺:“他不会来了,走吧。”
端木行舟闲坐在他脚边,拿书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再等等,再等等。”
过了些时刻,仍未见人影,端木行舟打趣道:“你说那猴子,该不会真被人给打死吧。”
诗言不语。
“好生没趣。”他翘起二郎腿,目光不由瞥向别处,却看一素衣白净的孩子,同样伫立矮阶上,目光迷失向远方。
“嘿。”端木行舟低声示意诗言,“这不是几日前刚才的旁听生,听说在城南药铺里打杂的?”
“对。”
端木行舟拿折扇抵住太阳穴:“他叫什么来着?”
“月尘渊。”
“啧,小小年纪,如此一个高山隐士的名字。”他调换了个坐姿,扬声道:“喂——”
惘若未闻。
端木行舟唤他名字:“月尘渊?”
他终于回过头。
端木行舟扬手示意他过来:“你也在等谁吗?”
月尘渊摇头,浅酌一笑:“只随便站会儿。”
“没人陪你?”
依然摇头:“没人。”
端木行舟用手指指远方,努嘴道:“我们倒是在等一毛头小子,你不知道,他这家伙可有趣……”
“今天早上去花凤楼吃霸王餐,遇见我还悠然自得,转眼就被人满街追着跑,”他用巴掌遮住嘴,偷乐道:“这会子恐怕被人打折腿,嗷嗷直叫着呢。”
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一声吼:“好个端木行舟,竟敢在此咒我!”
柳木谭溪纵身从屋檐跃下,随后跟着的还有从南方战乱逃亡过来的小混混司谦。
端木行舟吓得连连摆手,“别,别,下次不敢了。”又迅速扫了司谦一眼,几分胆怯地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来的路上正巧碰见,顺道同来。”柳木谭溪掸掸衣角的灰,指着他鼻子道:“我往后腿要真被人打折,就怪是你咒的!”
旁边月尘渊微微抿嘴,淡声道:“别开玩笑,就算腿真的折了,也是有法接好的。”
众人笑,柳木谭溪方察觉到月尘渊的存在:“你是……回春堂那位小神医,月尘渊?”
月尘渊哑然失笑:“回春堂世代名医辈出,在下怎敢妄称神医?”
司谦嗤道:“如果真是神医,也用不着成天在堂下打杂了。”
闻言月尘渊神色一僵,柳木谭溪出面缓和气氛:“话说,我们现在正要去端木行舟家玩儿呢,你也同去,走!”
他委婉拒绝:“前日来上学时,在城南小巷里救回一个伤重的人,现在要回家看看他情况如何,失陪。”
端木行舟连忙拉住他:“那就去你家呗,痛快些。”
柳木谭溪附和点头,司谦却警惕道:“凭什么去他家?我们跟他并不熟识,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身后诗言不耐烦地皱眉:“行了,闭嘴,走路。”
月尘渊缓缓开口,话音尤其好听:“我家在城的西北面,离此不远,各位要去,就随我行吧。”
柳木谭溪随众人坦然上路,把花草给大家看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还不止。
月尘渊的居所大小中等,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如他人一样,让人看起来舒服。
而那伤号就躺在卧室的塌上,头发遮住半边面,手脚身躯整整齐齐地绑满绷带,看不清年岁与相貌。
司谦不屑地移开眼:“伤这么重,还治甚,备棺材差不多。”
月尘渊仔细擦去他鬓角渗出的血渍:“总能治好的。”
那人支撑坐起,虚弱地扫视一眼满屋端坐的人:“这是……”
“我的同学。”月尘渊撩开他凌乱的发,众人看清了他面貌,烛火摇曳映着一赤一蓝宝石般的异瞳,一副惊为天人的容颜。
柳木谭溪等惊诧少许,纷纷各自报上名姓,以示礼貌。
他简洁明了道:“纳兰灵族,请多赐教。”
这番互相问侯后,端木行舟才敢小心翼翼问道:“既姓纳兰,想必……也是西方三大世家的?”
纳兰灵族颔首。
“唉,三大世家啊,近来是有些乱,你伤得这重,能饮酒吗?”端木行舟试探。
“能饮少许。”他答道,身虽重伤,声线犹硬朗。
“太好啦!”屋内一派雀跃之声,柳木谭溪虽属众人内年纪最小,却也喜饮酒,能浅尝三两杯不等。
“上酒!”
“不醉不休!”
……
直至二更,柳木谭溪才归至青帝宫墙头。
“应该没事的。”
他按原计划攀上高树,将足够长麻茎草一端系牢粗杆的枝节处,自己拽着另一端,跃入墙内。
“偏生还差点儿。”柳木谭溪心一横,眼一闭,就此跳下草从。
谁知那声闷响惊动了园中查夜的,远远喊过来:“何人于此?”
要坏事。他慌忙收回麻茎草,查夜小厮已转至跟前,拉他袖子要近瞧道:“你,你是……?”
这一拉,藏在袖里的珍奇花卉全都掉了出来,小厮原本不急,看见这地上被折断的花蔫的蔫,死的死,登时捉急,就地拽起麻茎草,照脸抽道:“原来是个偷花贼!”
柳木谭溪身子向后一缩躲过,鞭子顺势落到左腿上,大腿瞬间犹如撕裂般疼痛,温热的血液流下,他忍不住惨叫:“啊!”
小厮气打不出半处来,却觉身后一道人影落下:
“住手!”
“帝,帝尊。”他识得声音,转身跪下。
“不就是一个孩子吗?”落萧摇摇头,横抱起摊坐地上的柳木谭溪,又看向一地花草:“这些,是我摘给他的。”
小厮惶惶而退。柳木谭溪蜷缩在他怀里,没了一点气力:“落萧,谢……谢谢你。”
落萧抱柳木谭溪回房,一路无话。
馨室。
落萧帮他涂好药,拉下裤腿,和声道:“还好吗?”
柳木谭溪爬上床,躺下,点了点头。
落萧脱了靴卧在他身旁,伸手探查他因惊吓褪去常温的脸颊:“对不起,是我大意,没有留信物给你。”
他解下一双铜铃儿给柳木谭溪:“这个送你,宫中人皆认得此物,你戴上,再不会被人为难了。”
柳木谭溪接过铜铃,紧攥在掌心。
“睡吧。”落萧附在他耳边,轻轻慰籍道:“今夜,”
“我陪你。”
凉风习习,一夜穿堂而过。
次日早晨,托那个查夜小厮的福,北青帝宫里掉进了个小孩并且得到诸般殊荣的消息,如夏秋野火般蔓延遍整座宫殿。
“听说了没,听说了没,”不过是晨起梳洗的时间,茉妃就捧着一摞新制的糕点跨进茗妃的庭院,“昨天北墙那边掉进个小孩子,喏,只这么高。”
她把糕点往石桌上的瓷盘里一倾,用手比划着。
茗妃似松鼠一样啃了口丝糕,面露三分欣喜之色:“真的假的,男孩还是女孩,可不可爱?”
“男孩,很可爱的!”未等茉妃回答,怜姬便猫着腰从蔷薇架下钻出来道。
年纪最小的樱嫔淡粉双眸中微光闪烁:“……他,他被安置在哪,我去看看行吗?”
“走,我带你们去。”茉妃轻摇画扇,蹁跹盈出庭院。
“看看去!”
“对啊,看看去。”
满院薄纱罗裙的少女神色各异地议论着,步履匆忙拥往庭外。
枝梢雀儿鸣声叽啾。
平素只供青帝一人消遣的北园瞬间热闹了不少,众妃嫔细碎脚步声与耳语声纷至沓来。
“你说,他究竟会被安置在里啊。”
“北园我不大熟悉,浮室?空室?或者……汀室?”
言语惊动了兰圃洒扫的俩小厮,其中年岁较幼者惊讶道:“樱姐姐,怜姐姐,你们莫不是走错了路?”
“没走错路,”怜姬翻开四方叠着的手绢,露出一朵新落下的夹竹桃:“这个送给你,顺便打听件事。”
低头浇花的另一个少年道:“男孩的事吗?他人现在在馨室。不必谢我。”
“还是多谢了,魂河。”女孩们连忙改路向馨室方向走去。
“这下可够她们欢喜上一阵子了。”魂河手提花洒,望向花影绰绰间挪动的发髻。
馨室。
柳木谭溪郁闷地托着脑袋,对墨梅瓶上两枝尚还存活的奇卉发怔。
一枝聆珑草,一枝验真花。
都是落萧亲手摘给他的。
说起来,昨晚落萧温和的掌心,愧疚而压抑的声音,还有那些安抚他的话……如果无腿伤和铜铃对证,他还真会以为做了一场朦朦胧胧的梦呢。
正当这时,门外突然响起阵并不是很真切的步履声。
一个小巧灵盈的剪影模糊映在格子窗纸上:“请问,我能进来吗?”
柳木谭溪犹疑片刻。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就进去了哦。”微掩的木门推开,蹑手蹑脚走进一位女子,动作竟像猫儿般轻。
门口众嫔妃陆续探入。
上下十多双充满好奇的异色瞳眸轮流眨巴着。
为首的茉妃轻轻“哦”了一声。
柳木谭溪坐在高脚的红木椅上,看得两眼直出神:“好可爱哦。”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良久她们才反应过来:
“你也是吖。”
“伤势不要紧吧。”
樱嫔双手搭站在椅背后面,低头亲呢地问道:“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柳木谭溪。”他昂首望向这个声音的出处望去,应道。
身旁又叽叽喳喳的炸开了花:
“既然叫柳木谭溪,那准是个柳树精啦。”
“怎么会有这么秀气的柳树精啊。”
“以后就叫你小柳树好吗?”
后来嫔妃们各自报上岁数,又问他今年几岁。
柳木谭溪努力掰着手指头:“九岁……十岁,十一?记不清了。”
馨室里突然没了声,他诧异地张望一下四周,却在她们脸上找到同样的表情。
堇侍女左右手在柳木谭溪头顶比作一个弧状:“才十岁就长这么大啦。”
茗妃郑重其事地:“这定是一棵长得非常快的柳树精!”
茉妃鸡啄米似点头,纠正道:“是小柳树啦。”
她们里面正讨论得欢快,门外朗朗晌起一道男声:“我早先不曾来探望,倒让你们先找到这里了。”
落萧迈入门槛,将庭院六月夏景摒在身后:“怎么,今天不讨论我宠谁宠谁啦?”
他的到来永远像风,像阳光,把屋子照得更明亮,空气疏得更通透。
嫔妃们亮出先前准备好的各样礼物:小糕点,糖……,以女王的姿势高踞在柳木谭溪周围:“青帝大人,恭喜您今天失宠了。”
落萧不羞也不恼,信步走到柳木谭溪身边,半开玩笑地:“谁说的?还有小柳树呢。”
柳木谭溪靠在椅背上,任那只温凉适中的手抚摸着脑袋。当时他臂里揽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极想重重地点一下头,却害怕她们会把糕点收回去,终是没敢。
从前他只觉先生讲课有趣,谈笑风生间不觉又一天,而呆待在青帝宫这两日,整天有游不完的景致,茉妃、茗妃、樱嫔她们也常伴左右,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时间飞一般溜过。
果然,逃课开拓出新天地。
临别时,柳木谭溪问落萧,往后还能不能来。
落萧说当然可以。
柳木谭溪一脸兴奋,问能不能和朋友同来?
落萧犹豫了顷刻,依旧点头应充,还告诉他木人已经收回来了,让他照路回家便是。
青帝宫里进来个小客人的事,在内已经传得人人皆知。
闭上门后,圣兽青龙道:“帝君,我觉得此事有所不妥,那凡人孩子的朋友脾性为人你一无所知,随便就请进来玩,岂不是让人以为,青帝宫是个想进就的地方?”
落萧不疾不徐地回应说:“小柳树交的朋友,我觉得不会差,请来一次,实在扰了这里的秩序,下次婉拒即可。”
言毕,手又按上他肩头:“青龙神君难得来此玩几日,就无需忧心太多了。”
青龙面色仍犹凝重:“烟寞欢把还愿的期限定在你十三万零一十岁那年,我特地来告诉你的。”
闻讯落萧难免心生疑惑,道:“封神有自己固属的领域,你如何能到西方云幻谷去?”
“纳兰灵族告诉我的,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青龙眉关紧锁,“你如今既知晓这消息,好好打算该怎么前往云幻谷吧。”
落萧自有掂量,心下了然地点了点头。
出城门往西四十多里,即是散诗中描述的农家村落忆桃庄。
柳木谭溪自打会记事起就住在这里,村中人多以种田为生,阿娘苏采蘋伴水而居,择了块良田,但田里的事她常年不经手的,都交给牛二哥去忙活。
今日的忆桃庄一如往昔,花绯水绿,蝶舞蜂忙,头一个与他打招呼的仍是邻家的李四娘:“哥儿,上学回来啦。”
溪边浣衣的少妇们迅速接过话茬:“几天不见,谭溪又生得俊了。”
柳木谭溪也和乡邻混得熟络,笑嘻嘻地:“姐姐们莫要挂念,改日我进城,也给你们带新鲜玩意回来。”
那边也同样一阵嘻笑声起。李四娘佯装嗔怪道:“哟,只跟她们年轻的搭话,都不理会咱。”
他回头抛了一句:“别恼,我说四娘也是姐姐!”
李四娘臂挎洗衣盆儿,倚门笑着。
柳木谭溪迈进院子,扬声道:“阿娘,牛二哥,我回来啦。”于是,撞开家门,笑脸相迎:“阿娘?”
苏采蘋放下针线活,接过他的书袋放在木格子里:“好孩子,玉佩呢?”
他捋了捋衣服,往腰间一把抓:“在这呢。”
家里没有什么贵重的物件,阿娘就特珍视这块玉佩,说玉佩是江南从商的富贾所赠,那富贾还是他的爹爹。
玉佩的故事,柳木谭溪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从未对那个富贾抱有情感,但母亲喜欢,他好生保留就是了。
苏采蘋坐回床沿,娴静地缝起针线活:“你回家,我也就放心了,你的几位朋友回来的早,到家里寻过你,你去吧,别太晚回。”
柳木谭溪高兴得蹦跳起来,立刻欢欢喜喜地往外面跑去,拉长尾音道:“谢谢阿娘——”
及至他们约定会面的墙头,几个好哥们都已来齐,看样子在只等他一个人了。
端木行舟打远处就扑上来:“谭溪,这几天真真想死你了,在学堂里话也不应,一副呆笨样,后来诗言他看过,才知道是木人。”
他停一阵子,才道:“话说,你这些天上哪去啦。”
柳木谭溪往后踉跄两步,没好气地:“还真中了你的邪门,我腿被人打废了。”
说着,猛撩起裤腿。
端木“呀”一声叹,显然被这蜈蚣似的伤痕吓得不轻,月尘渊脸上倒露出几分忧色:“伤……是如何落下的,要不,我帮你治治?”
“不用不用。”柳木谭溪目光又神秘起来,招手示意几人:“过来,跟你们讲件稀奇事。”
众人拖拖沓沓地围过来,司谦叼着根野草,颇懒散地说:“讲吧。”
柳木谭这才发现张生面孔,一个穿红衣服,模样略显忸怩的女孩。
他迟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
月尘渊善色道:“她说,她认识你的。”
女孩肩膀抖擞了一下:“我是梅芊玖,上次把字帖借你凭时,你说……下次先生放假时你们集会,我也能来,还把地址详细告诉我。”
柳木谭溪似突然忆起什么:“哦,是是……”
他重新展开话题,把失足摔进青帝宫的事一一详细道来:“我跟你们说呀,上回我与行舟分别后,伙计们紧追不舍,我爬上棵大树……”
大家皆听得仔细,眼珠子定定瞧着他,司谦表面满是不屑,实际也有三分入神。
诗言歪头道:“如此讲来,木人也是帝尊亲手制的?”
“对。”
端木行舟双眼兴奋得冒光:“帝尊大人允许我们也进宫游览?”
柳木谭溪连连点头。
天晚,六人又在月尘渊家小聚,纳兰灵族的伤恢复的很快,半因为月尘渊的悉心照料,半因为他自身惊人的灵力。
少年们欢喜夜谈的内容陆续传入耳中,纳兰灵族道:“你们所说的落萧,可是东方青帝?”
“不错。”柳木谭溪如实应答。
纳兰灵族抿一口汤药:“我认识他。”
少年们正为如何禀报宫人之事一愁莫展,纷纷请他同去。
第二日,纳兰灵族果然带众少年造访青帝宫,落萧喜逢故友,排了桌宴席与大家消遣。
一来生,二来熟,谈笑间时光步过,九年后的初春时节,七人于青帝宫老桃树下结义,引为知交。
不过,结义七人中,少了司谦的身影。按诗言话说,他是个痞子,终究与他们走不到一处去的。
桃花簌簌飘下,墨笔在纸上流转,落萧说:“小柳树,你再等会儿,就要画好了。”
那时的柳木谭溪,已至舞象之年,容颜不会再有改变。
可画上的人,却与落萧全无半点相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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