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高觉,性别男,年二十有六,就职江北抚军。”
正准备检查的仵作听着县官如是说道。周围站着一群人,除了县官是必须要亲自到场的,还有负责刑案的书吏一名、衙役两名,再有就是死者家属两人。
那仵作将箱子里随行的验尸用的工具打开:镊子,银针,利斧,剪刀,钩;白绫,布袋,手套,竹秕,竹架,以及大的夹子;酽醋,白酒,酒糟,木炭;笔墨纸砚,罩服,红油纸伞等。
待备好之后他竟突然朝死者作了一揖,几人虽不明白江逾白为何如此这般,但也未曾说什么,倒是那两名死者家属深深的看着江逾白。
仵作虽说处于社会底层,毕竟是捞阴门行业之一,常年与死人打交道,人人都觉得仵作行业极为晦气。而此人名叫江逾白,乃是双十年纪的仵作,是杨州安阳郡延平县一带之人。据说这江逾白的先祖乃是宋祖师爷的随从,当年跟随宋提刑破过不少奇案。江家一族更是有着仵作开山鼻祖宋祖师爷所著的《洗冤录》手稿为证,且代代相传。因先祖跟宋祖师有关系,加上江家十辈人儿在这一带协助官府办案很少出差池,倒是有些威望,在当地一带也算是受人尊敬。除此之外,江逾白打小儿便生了一双阴阳眼,那一双眼对于视阴魂怨气更是不在话下,虽未到宋祖师爷那般阳眼可辨人心善恶的地步,但假以时日江逾白必能在仵作行业中成就一番伟业。江仵作验尸从未有过误判误断之事,再离奇的死因江逾白都能验得出来。这就让他在当地得百姓对他的尊敬之中,又多了几分敬畏。
“尸体浮肿严重且周身泛白,双眼不闭眼球肿大,身体无任何明显的刀伤痕迹,说明死前并未有过打斗现象;双手略微拳着,初步判断死亡时间约摸为亥时之间;且双手指尖并含有大量的泥沙,故而判定死者高觉乃是溺水身亡。”
话音刚落那两名家属已经泪如雨下,尤其是那老妪更是捶胸顿足:“我可怜的儿啊!怎的好端端的就这么去了呢?你让为娘可怎么活啊!如今却是要为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好了!莫要再哭了!既然这儿阳间的地儿留不住他,你又有什么办法?!”老妪身旁的老翁托着她才不让她摔倒,然也是一顿怒斥,看他双唇已经发颤了,怕是也要哭出来了,此刻也只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待老妪不再大吵大闹了县官这才发问:“江仵作,难不成他真是不小心溺水身亡的?”
“水中打捞出来的尸体,要检验尸体的姿势如果两手张开、双眼不闭,则是失足或被他人推下水,因为死前曾奋力自救。如果两手紧握,双眼紧闭,则是投水自杀,因为生前只求速死。如果死者是被人谋杀后再被投水的,尸体皮肉的颜色泛黄而不是发白。死后入水,不会呛水,因此肚皮也不胀,口鼻耳眼也没有水流出,手指缝里也不会有泥沙。”
一语道破!明人不说暗话,江逾白已经是明晃晃的说那高觉乃是歹人所害的。在场的两位老人虽未曾就学,但这种浅显易懂的话还不明白的话就白活几十载了。
“那死亡的具体时间又是从何判断?”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说完后江逾白目光投向正在记录的书吏:“可记录好了?”
那书吏点点头。江逾白又对着县官说:“大人,既然死因已明,下官就先告退。”
张申溯盯着尸体似在沉思听到江逾白的话摆摆手:“退下吧。”
走出验尸房,刺眼的光投来,江逾白欲伸手做挡但最后还是放下。
“师父!师父!何为仵作?仵作又是做何的?”幼年的小团子总是有这么问题,他们总是充满朝气的,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探索总是那么的不厌其烦,总是能那么的兴奋;这是成年人所不具备的,因为他们在日益成长的过程中已经丧失了直言不讳的勇气。岁月磨平了他们的棱角。
老者满脸宠溺的摸摸小逾白的头,脸上尽数的褶皱好似也在展示他的高兴:“哈哈哈哈——《释名》中解释说:“‘午’,仵也,阴气从下上,与阳相忤逆也”。‘仵’字表示阴阳相克、忤逆之意。以前的老祖宗认为活人属阳,身上充满阳气,人死之后,阳气消散,充斥阴气,即俗话所说的‘阴森森’的。《吏学指南》‘狱讼’篇中解释‘仵作’说:“仵作,中人也。仵者,偶也;作者,任事也。仵字从人从午,故万物至午则中正也。又午位属火,火明破诸幽暗,所以仵作名中人也”。这几句话不太好理解,大概意思是说,仵作是介于死人和活人中间的‘中人’,即‘中间人’,因为他既和死人又和活人打交道。之所以用‘仵’命名,是借助‘午’时阳气最盛,以防止死者阴气过重对生者造成伤害,这和行刑杀人选定在‘午时三刻’阳气最重时是一个道理,都是一种‘禁忌’和化解。”
老者说完后无限惆怅:“希望小逾白你日后也会不忘本来……仵作——一个令人感到幸福和满足的行业,也是一个让人充满罪恶的行业……”
年幼的江逾白自然不知道师父为何这般怅惘,等他长大后也和师父一般厉害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检验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尸体,看到过形形色色表里不一的人便都明白了。原来,成长的代价就是有更加清醒的认知,不会再傻傻的憧憬未来。
元丰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江逾白赶紧收拾好验尸的那一套东西便跟着这王明合出了门,朝着衙门赶去。江逾白虽说没有官衔在身,就是一个仵作,但跟衙门来往密切,这小混混嘛自然免不了一阵套近乎。二人一路上交谈之间,王明合也是将这具尸体的事大概跟江逾白说了一遍。
这具尸体乃是今日下午,城外百姓耕西郊官道一带的荒地时,从地里挖出来的,这才上报官府。当时王明合和两个混混也在凑热闹,正好被赶去的捕快抓了壮丁,他们不乐意碰那具腐尸,便将这晦气的活交给了他们。
他们本身就是城里游手好闲的混混,本身便有劣迹,哪儿敢得罪捕快?对于他们来说莫说是抬尸,就是让他仨跟尸体待着守一夜那也不敢推辞。江逾白心中有数,不过,眼看到了衙门口,江逾白偶然之间,那双阴阳眼却发现,这王明合印堂缠绕着一团灰气,灰气与晦气谐音,怕是这王明合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只是稍作琢磨一下,江逾白便提醒这王明合:“王明合啊,我看你印堂灰气缠绕,恐怕这几日将有晦气之事发生啊,我问你,今日抬尸之时,你是否有做出什么不敬之事?”
王明合一听直接懵了啊,对于这位江爷这双阴阳眼,整个延平府谁人不知,他哪儿敢不信,赶紧答道:“哎呦,江爷您这说哪儿的话,那么多官差在旁边儿看着,小的哪儿敢啊?可……可这咋办啊?”
江逾白打量这王明合一番,嘱咐道:“这几日你好生待在家中少出门招惹是非便是!”
说完便进了衙门,在几个捕快的带领下,一路进了停尸房。只见停尸房内,摆放着一具尸体,浑身腐烂尸水横流,混着浑身的泥土,此时已近夏日,一眼看去江逾白心中便有数了。想必这具尸体定是被人杀害后,埋在土里,而看这样子,死了也就几天,只是因为埋的浅加上此时已近夏日,这才导致腐烂的这么严重。江逾白将房门关上,由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便先将蜡烛点上,这才从背箱里拿出行头,开始验尸。
仵作一行,验尸总的来说有两大步骤,其一为检验尸体,其二为请神。
检验尸体,无非是验看尸体的伤势,是否为中毒而亡或是重伤而亡,也就是检查尸体的死因。
而请神便比较有讲究了。
所谓请神,并非是像东北出马仙那样,请神上身问明缘由,而是招魂,招来死者亡魂之后,一双阴阳眼便可以看到,届时直接询问即可。之所以叫请神,和二皮匠对搬动尸体的尊称一个道理,招魂的招有招呼、使唤的意思,对亡魂不敬,而“请神”二字不仅是尊敬,说白了可以说是给足了死者面子,不光用请,还称之为“神”。
当然,没有阴阳眼的仵作倒也不是不能请神,只不过相比于前者,没有阴阳眼的仵作大多需要繁琐一些,比如说用牛眼泪、柳叶擦眼等方法吧,能让他们看到被请来的死者亡魂。就这么着,江逾白检验一番,并以银针刺入内脏,最终发现,这尸体死于头部重伤,乃是被人敲击致死,还不止一下。这么一来,被谁所杀,这便成了问题。江逾白验尸完了之后,打开停尸房房门,将他检验的结果原原本本的告知门外众捕快。捕快哪里不知道江逾白的手段,直接让江逾白请神,询问死者缘由。
这不,江逾白回到停尸房中,关上房门,便开始着手准备。先是点燃三炷香,而后又从背箱里取出一把红油伞。这两样东西,乃是仵作请神的必备之物,三炷香为引魂香,其意与二皮匠缝尸前点燃三炷香道理一样,乃是为召集死者亡魂前来汇聚之意。
而红油伞,则更有讲究了,这可不是为了收集死者亡魂的,而是为了遮挡自身阳气。大伙儿可能听过这么一个说法,说屋里打伞不吉利,容易见鬼,之所以容易见鬼,便是自身阳气被伞遮住,一个道理。否则,好不容易将死者亡魂请来,却因为惧怕活人阳气不敢靠近不白忙活了?
就这么着,江逾白点燃三炷香之后,手里攥着那把红油伞,开始等着死者亡魂前来。可谁知接下来,整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那三炷香即将同时烧完,屋里边根本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逾白有些纳闷儿了,他的仵作手艺乃是家传,打小儿便跟在父亲身边,跟尸体打交道,父亲去世后自个儿一个人挑起大梁,如今总共已经干了十几年。十几年来,江逾白碰上过各种事,就比如说三炷香点然后,烧成三长两短而后死者亡魂被请来,不用问就知道死者怨气滔天。或者说,有些尸体死的时间久了,死者早已魂归地府,即便如此仵作点燃香烛之后,也能将亡魂请来。
为何呢?因为据说啊,仵作不光容易生阴阳眼,其香烛也是可以下通地府,仵作染香请神,乃是为了给死者申诉冤屈了阳间因果,阴曹地府也会全力配合。甚至,江逾白小的时候,曾见过父亲焚香请神,因为尸体早已死去一年多只剩下尸骨,亡魂也早已投胎转世,焚香之后虽说没请到亡魂前来,却将地府的七爷八爷请来了,向父亲说明了死者的死因。可如今这么一套下来一点反应没有,还是头一遭。正纳闷儿呢,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江逾白打开房门一瞧,只见门口几个捕快早已不见了,声音乃是从衙门口传来。
江逾白可顾不得去瞧热闹,只能在停尸房,等着一会儿那几个捕快赶回来,跟他们说明今日之事的原委。这么一等,又是一炷香的功夫,江逾白在停尸房等的都打盹儿了,这时候,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逾白打起精神起身迎上去,只见来人乃是一名衙门的捕快,此时正累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额头直冒汗:“江……江先生,你快……快跟我走一趟,那个王……王明合邪了,见人就杀!”
江逾白一听大惊:“什么?!”
这会儿也是立马想起了来衙门前,他看到那王明合印堂灰气缠绕,可没想到这么快便出事了。说着,赶紧把自己那个装行头的背箱收拾好带上,跟捕快就往外走,让他边走边说。
原来啊,刚刚衙门口有人跑来报案,说王明合正在拿着刀杀人,跟他一块整天瞎混的两个混混已经被他砍死了。江逾白跟着回到衙门报信的捕快,快步赶去,不大点功夫便赶到了城中一个和王明合整日瞎混的混混家。
还没进门,只听得院子里一阵杂乱的声音,门口一群人正围观着不敢进去。见江逾白跟着捕快来了,大伙儿赶紧让开让他们进去。站在大门口放眼一瞧,只见七八个捕快,正把王明合摁在地上,平日骨瘦如柴的王明合此时不知哪来的劲儿,七八个捕快都快摁不住了。仔细看去,王明合咬着牙面色狰狞的咆哮着,听不清他喊的什么。一旁躺着俩人,浑身是血早已没了声息。江逾白走上前去,眯着眼一看,只见被捕快摁着的王明合,身上隐约可见有个淡淡的影子。这一下,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把背上的背箱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三炷香,来在王明合面前,插在地上点燃。
一口烟雾吸入,江逾白眯着眼盯着被捕快们摁着的王明合。而就在这时,刚刚还挣扎的快要摁不住的王明合,突然安静了下来,趴在地上,而后眼珠子往上翻着盯着江逾白,整张脸虽然狰狞扭曲,却没再挣扎。旁边捕快看傻了啊,不过看样子,像是江逾白在跟王明合对话,可像归像,俩人嘴皮子也没动,更没声音。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突然间,王明合浑身一软,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趴在地上晕了过去彻底没了动静。见此,几个捕快也是不再摁着了,纷纷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再看江逾白,双眼一瞪满脸阴沉的看向这捕快们,说道:“七天前,这王明合与那二人在城西郊一带拦路抢劫害人性命,为防事情败露又埋尸于官道旁的荒地!”
几个捕快一听,傻眼了。以前的案子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他们倒是知道江逾白的本事,那双阴阳眼更是能与亡魂沟通,整个延平府无人不知。可这事也太离奇了,却又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光他们,江逾白也是有些懵的,就在刚才,还是王明合通知他去衙门验尸。自个儿在衙门口还看出那王明合印堂灰气缠绕,没想到这所谓的灰气竟然应在了此事上,而他竟然是害死那死者的凶手之一。听到这儿,捕快们看向地上早已昏迷的王明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人回衙门把知府大人请来。
接下来,知府大人接到信赶了过来,捕快们将王明合弄醒过来之后,当场审问,果不其然,这王明合不敢否认,一一认罪,所说供词正如江逾白所说。
原来啊,六七天以前,王明合与他那两个狐朋狗友在城中赌坊输完了钱,想着从哪儿弄点钱来。机缘巧合之下,便听说邻县一个叫赵华天的富商。王明合等人蒙好面,便在城西郊官道一带埋伏好,等着赵华天出城之后,将其劫下拖入附近荒地,抢夺他的钱财。可谁知这赵华天死命挣扎,王明合等人惊慌之下,随手找了块石头敲打他的脑袋,想把他打晕,没想到失手之下竟将他打死了。仨人知道捅了大篓子,为防事情败露便在附近挖坑埋了进去。本来想着这荒地常年无人,久而久之没人发现的了这事,可谁知几天前衙门下令让老百姓在那一带耕种,就这么给把尸体挖了出来。这事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定是会不了了之,王明合仨人可是一点都不急,觉得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查不到他们头上。可是要知道延平府有个出了名的仵作江逾白,一双阴阳眼何人不知?让他验尸,必定会查出来。
于是,替捕快跑腿将江逾白请到衙门后,王明合便和另外二人回到家中商量对策,实在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溜了。没想到回到家中,王明合竟然莫名其妙的中了邪被那死者怨魂上身,持刀将另外两个混混给当场砍死了。这也难怪当时江逾白在衙门请神却没反应,原来死者亡魂早已经找上了王明合几个人。
此事真相大白,凶手加上王明合总共三人,其中两人已死,而王明合自然也姑息不得,被下了死牢不日处斩。不过,此事知府大人在向朝廷上报此案的公文时,却没敢说江逾白验尸请神、王明合怨魂上身之事,只是说王明合与另外二人谋财害命之后,为防事情败露杀害了那两名同伴。
事情到这儿也就了了,而这事传开之后,在当时的延平府还真没再出什么谋杀命案,据说是那些谋财害命心存侥幸之人,知道延平府有这么一位能与亡魂沟通的阴阳眼仵作,哪儿还敢心存侥幸企图杀人之后逃脱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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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献上5705字
仵(wǔ)作:古代验尸的行业,类似于现代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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