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次

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次南风天，白色的墙壁上满是斑驳。铁质扶栏上沾满了水珠，台阶角落里还残留着炮屑，苏潼走上了四楼，看看已经生锈的防盗门，还有已经坏掉的门环，迟疑片刻，还是直接往同样渗出汗珠的门板上拍了好几下。 没过多久，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苏潼往后让了一些，看到李嘉图的母亲从里面探出身子来，两人见到对方，都稍微愣了愣。 “妈。”苏潼叫了一声。 刘蓓把他让进屋里。防盗门后还有一道木门，一直敞开着。她从木门背后的鞋柜里找出一双室内棉拖鞋，说，“你爸在烧菜。知道你今天要过来，一大早就去买菜了。回南天难受吧？外面湿淋淋的。” “是挺湿的，您的腰没什么大碍吧？”苏潼记得刘蓓的腰不好，一到这样潮湿的天气就犯难。 刘蓓往客厅里走，“没什么大毛病了。上个月下了两个多星期的雨，那才叫难受，吊了几天水。现在没问题了。唉，你来就来了，还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浪费钱。” 苏潼手里提着营养品，笑道，“没事儿，都是公司发的。这都放哪儿？” 她往那间废置的电脑房指，“放里面床上吧。” 苏潼把东西提到电脑房以前，先走到厨房门口跟李钧卓打了声招呼，“爸。” “到了？”李钧卓围着围裙，双手还带着袖套，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等油锅里的扣肉，“先做着休息吧，待会儿就吃饭。” 苏潼看流理台上已经摆了三样菜，但还有不少食材留在水池旁，便说，“我等下来帮忙。” 刘蓓正在客厅看谍战抗日剧，看苏潼把东西放进旧电脑房，忙招呼道，“你的包放李嘉图房里吧，我早上收拾过了。” “哦。”苏潼正想把背包放到床上，闻言又拎起来，往李嘉图的房间去。 他的房间还是和上一回苏潼见到时一样，书桌一尘不染，单人床上铺着整洁干净的被褥，还有一床大棉胎。床头放着一只巨大的薰衣草毛绒熊，脸上挂着憨厚可掬的微笑。 因为李嘉图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很少在家里住，所以他的房间渐渐变成了一间仓库。除了他从小到大看的书，还有从来没有丢弃过的课本，还有好些粮油和食品。这些多半都是李钧卓以前的病人逢年过节送来的，不成敬意的心意，都是城镇乡里普通老百姓的淳朴热情。 书柜和书堆上都铺了一层塑料薄膜，以免灰尘弄脏底下的书。苏潼又看到了搁在书堆上面的那只吉他箱，同样用塑料薄膜包裹着，薄膜上已经满是灰尘。明明才过了一年多。 “爸，有什么要帮忙的？”苏潼走到厨房门口，问。 李钧卓已经把扣肉从锅里捞出来了，放在一旁滤油。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你弄一下这些虾。” 苏潼走到水池边，才看到里面放着一盆还活灵活现的虾，“要白灼？” “嗯，你拿到外头去剪吧。太挤了。”厨房很小，多站一个人都略显逼仄。 他将盆从水池里搬出来，走到厨房外面的饭厅往地上一放，又折回厨房里找剪刀和刀。 再走出来，已经看到刘蓓把盆子移了位置。她在另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眼睛还不忘追踪电视上的剧情。苏潼看了，把凳子搬过去，在挡不到她视线的位置坐下，把剪刀给她。 “假放到什么时候？”刘蓓捞起一只活虾，一刀子剪下去，还看着她的抗日剧。 苏潼低头处理手里挣扎卷曲的河虾，“初六。”说完她听到刘蓓可惜地叫了一声，忍住笑，问，“那个是地下党？” “不是，他是国民党，不过是好人，和共|产党合作的。”刘蓓向苏潼介绍电视剧情，又指着另一个，“那个才是地下党，旁边那个是汉奸。诶，你觉不觉得那个地下党长得有点儿像你？” 苏潼一愣，勉力笑道，“不像吧……” “不像吗？你爸也说不像，可是我觉得很像啊！都挺精神、挺帅的，他是男主角。”刘蓓认真看了苏潼一会儿，又看向电视，这时剧里已经切了镜头，“没了。哦，你看这个女的，是刚才那个地下党的女朋友，不过她太笨了。” 她对电视剧情津津乐道的样子，让苏潼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发笑，只觉得李嘉图的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有精神，对任何事情都富有感情。 苏潼还想和刘蓓好好聊一聊这部谍战片的剧情，可她看得正入迷，没工夫向苏潼说明前因后果。在苏潼问了几次以后，她说，“你回去自己看嘛！很好看的！” “好，我回去看。”苏潼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右下角的图标，把片名记了下来。 一集播放结束后，开始走片尾曲。盆子里的虾也快要弄完了，苏潼捡起最后三只虾，说，“我拿进去就好，您洗手吧。” “哦，好。”刘蓓起身走到饭厅的水池旁洗手，又从镜子里望向苏潼，问，“图图在日本过得还好吧？上回说他在餐厅里打工，现在厨艺有点儿长进了吧？” 苏潼处理好最后三只河虾，把垃圾袋收紧，端着虾重新进了厨房，“一些简单的菜已经会做了，面做得挺不错的。” “不会一天三餐都吃面吧？”刘蓓擦干手，站在厨房门口说，“你来得正好。年前荔浦有人来，拿来一大箱芋头，都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着，“想寄一点给图图，可是不知道怎么寄。你会寄的吧？” 闻言，李钧卓不耐烦地说，“都说不要寄了。谁像你这么异想天开，寄芋头到日本去。邮费都能在当地买多少斤芋头了。” “日本有芋头吗？”刘蓓问苏潼，又不等他回答，说，“就算有，能有荔浦的好？苏潼，你等下吃就知道了，又松又粉，香糯清甜。你自己也带几个回杭州去，反正也放不坏。” 苏潼对食物并没有执念，比起把那些个头巨大的芋头搬回杭州，他其实宁可不吃。可既然刘蓓都这么说了，他只好先答应下来，回头怎么处理再做考虑。 晚餐时一家人谈得最多的还是李嘉图。尽管李嘉图偶尔会往家里打电话，偶尔还会通过视频通信，不过做父母的还是想要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儿子的消息，大概也和他们怀疑儿子报喜不报忧有关系。 特别是前段时间新闻里报道有中国留学生在日本遇害的消息，更是令刘蓓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苏潼把自己在日本见到李嘉图的近况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为了不让家长担心，当然还是做了一些隐瞒和处理。 他们当然要说起不久前李嘉图获得设计大赏最佳新人奖的事。李钧卓表现依旧平静，而刘蓓则是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嚯，我看到手机短信提醒，说收到了一笔钱。还以为是银行诈骗，都没有理。”刘蓓美滋滋地说，“正好那天下午我去银行办事，看到存折一刷出来，还真是有那个钱，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呢！当时就在银行打电话问你爸了，结果他竟然告诉我，是图图打过来的奖金。我才知道他得奖呢！他居然不和我说！” 李钧卓不理会妻子的白眼，说，“我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 他们二人的确是会这样，彼此之间消息不灵通。苏潼常常要听李嘉图吐槽，说他们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同样的事情非得李嘉图分别告诉二人，少一个不说，回头还要打电话来问的。 “哎，不知道他设计的那个房子要建在哪里？建成以后要去看一看。不过如果在日本，那就看不到了。”刘蓓可惜道。 李钧卓皱眉，打断她的异想天开，“不是说了，他这次的设计不建实体吗？” “不建吗？”刘蓓奇道，“那还设计出来干什么？” 他受不了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苏潼说，“吃菜。” “哦。”苏潼看看还是想不通的刘蓓，忍俊不禁，夹起两块扣肉之间的芋头片。吃进嘴里，真的是香糯松粉，带着扣肉的香味和本身淀粉的甜香。苏潼夹起一口米饭，一边吃一边想，真要给李嘉图寄几个过去。 平时吃过晚饭，李嘉图的父母都有出门散步的习惯。苏潼记得他前几次和李嘉图一起回来，夫妻二人都是吃过晚饭后将他们留在家里，自顾自出去饭后散步。可这回却没有。 晚饭过后，苏潼坐在客厅里和李钧卓一起看新闻联播，又随意聊了一下政治和时事。等到刘蓓洗好碗走出来，擦着手说，“下雨了。” “哦，不能去散步了。”李钧卓遗憾道。 苏潼看看时间，打算在新闻联播结束以后回去。 他想起带来的那盒袜子还没有给李钧卓，便进屋从包里翻出来，递给刘蓓说，“李嘉图给爸爸买的，写错地址，寄到我那里去了。袜子。” “哦！正好呢，我上回在电话里跟他说，他爸的袜子都穿薄了还舍不得换。”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打开礼盒取出袜子揉了揉，回头对丈夫说，“纯棉的，挺厚。” 李钧卓随口应了一声，仍旧看着电视新闻。 苏潼思忖片刻，问，“对了，李嘉图小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在啊，就在那堆书里面，不过很难找了。”刘蓓放下袜子，走进房间开始搬书，“你要来干什么？” 苏潼一看要大动干戈，忙道，“算了算了，我就想随便看看。既然那么难找，就算了。”他扶好就要倒下来的吉他。 刘蓓忙了一头汗，回头看看他，拉直衣服，说，“都堆在这里十多年了，很难找。等哪天我收拾房子的时候，再找出来给你吧。你要看什么时候的？什么课本呢？” 苏潼忙不迭说，“不用了。” “那好吧。”刘蓓把吉他拿起来，重新放回那堆书上面，唏嘘道，“唉，这吉他当初他省吃俭用小半年才买的，学人家装酷。结果没弹两下就扔在这里了，浪费钱。” 苏潼犹记得上一次他和李嘉图回来过年，李嘉图还曾经拿出来，给他们弹过一次。“有次李嘉图回来，不是还弹过一次嘛。” “他上次回来也弹过，不过你不在。”刘蓓抖了抖塑料纸上的灰，感叹道，“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了，去那么远。” 苏潼想了想，说，“您要听我弹吗？我会一点儿。” 她惊喜地眨了眨眼睛，拿着吉他往外走，先是笑着对李钧卓说，“他爸，苏潼说要弹吉他给我们听。” 闻言，李钧卓关掉了电视，说，“好啊。” 苏潼赧然笑了笑，接过吉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低头稍微调了一下音，拧紧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拿出来，找出了语音备忘录，按下录音键。 “我唱英文歌？”苏潼征求意见。 李嘉图的父母并肩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都微笑望着他。刘蓓整理了一下头发，说，“随便。” 苏潼想了想，说，“BUBB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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