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来得特别早,未到晌午,猛烈的阳光已经把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严严的罩住了。风止树静,四周只听见蝉鸣,几十户人家,青年力壮的都出勤挣工分去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和小孩。
林家的媳妇儿竹荷,生了双女胞胎,剖腹产刚好已够三个月了,由于竹荷的脚板有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疾患,走起路来有点拐脚,所以婆婆也没有太早让她下地干活。竹荷身子带点纤瘦,人却出落得非常俊俏,即使生了三个孩子,大儿子也有三岁了,肤色脸蛋仍然光彩嫩滑的,水汪汪的眼睛忧伤而迷人。
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村里总有一些关于丈夫的风言闲语传入她的耳朵,她开始有些抑郁,对丈夫的行踪有些捕风捉影。竹荷也只不过是个大孩子,今年的她才二十二岁,丈夫林海长她一年,二人正值少年,心狂气粗。
竹荷迫问林海:“别人都在议论你和丑妮的绯闻,真有这事吗?”丑妮就是屋后刚嫁过来的林海堂兄媳妇。“简直胡言”。林海委屈争辩着,恼火万丈。他一米七八的高瘦个儿,急得满额青筯凸露,而竹荷两手各抱着婴儿,有点不依不饶气势,惹得林海暴跳如雷,最后摔门而去,赌气之下,他去了镇上买抽水机配件。
屋里留下绝望的竹荷,想想前两天丑妮上门扭打她的情景,那么嚣张的样子,误认为是丈夫为她撑腰,心里更加痛苦,谁想,她是有点患上产后抑郁了。
“丑妮,那个拐脚荷说你勾搭她老公,如果没有,你肯咽下这口气吗?是我也不放过她,非得找她论理,除非你心里真有鬼”。在生产队组织除甘蔗草的时候,隔壁上屋的林来媳妇坏笑着,半开玩笑地挑弄丑妮。这个林来媳妇比竹荷丑妮她们嫁过来早很多年,年纪也比她们大得多,村子里一草一木一人情,她都清清楚楚。她不象竹荷那样纤弱,她一身横肉,牛高马大,眼睛又大又凸,村里个个称她骨碌三娘,倒把她的真名忘了。说这话当儿,旁边的林球媳妇赶紧扇风点火附和着:“对对,莫非你和林海真有一腿?不吭声当默认了,那天大家去镇上装矿石下船,回家的时候,亲眼看见林海单车载着你,见了竹荷也没下车”。
林球媳妇说完这番话,立刻引来众媳妇的哄笑,这个林球媳妇,因为天生一双大脚板,所以人人就叫她球大脚,渐渐也让人们忘记她的真名了。球大脚穿着黑色的复古老襟装,年龄看上去比骨碌三娘苍老得多。在阳光底下,她把小眼眯成一条缝,那神气,象捉住了偷食的老鼠,有点恶毒又有点幸灾乐祸,她和肯碌三娘想到了一致,希望看出好戏。
林海每天早上吹响哨子,一丝不苟带领着村里的青年男女下田耕作,而村中这群媳妇儿,对比她们平庸的丈夫,她们都会妒忌林海这么年轻当了村长,更加忌恨他娶了竹荷这么水灵又有点儿钱的老婆,因为竹荷在外国的亲人有消息了,而且得知竹荷结婚有娃了,又寄钱又寄物品,在这封闭的小山村,这些都是奢侈的东西,也真是惹人妒忌。此时,丑妮听了她们俩人的话,心里又急又怒,知道她们在无中生有取笑她,她那白晰的脸憋得通红。论称呼,林海叫她嫂子,丑妮的丈夫林斌是堂兄身份,想想这么荒唐的事她还真胆怯,让她婆婆知道就不得了。说这丑妮,确实嫁得有点委屈,她是让婆婆连哄带骗嫁过来的,她的长相跟竹荷相比,各有千秋,她的肤色白得发光,身材丰满,脸蛋圆圆,眼睛有神而媚,见人总先笑,但那种笑又有点虚假。那一点和她憨直寡言的男人比,是不般配的,正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瞧不起相貌平平性格木讷的丈夫,觉得上了她婆婆的当,因为那年弟弟生病了,遇上了扮神婆的婆婆,她见丑妮长相可以,便使了点计谋,让丑妮自愿成了她儿媳妇,丑妮心里不乐意也毫无办法,她信了算命。而遇见了林海这样英俊又有为的男人,她那隐约浮躁不安的心不甘了,海阔天空的想法让她迫使自己要挣破鸟笼般,但穷困的山村,没出息的丈夫,现实让她立刻泄了气。
整一个上午,丑妮在几位妯娌的怂恿下,实在忍无可忍,她把满是泥水的脚在草堆里跺了几下,连鞋也来不及穿,风风火火奔回村,直冲竹荷家,这会儿,竹荷正蹲在前屋门口,洗着衣服。丑妮牙咬着下巴,怒气冲冲骂道:“为什么到处说我勾引你老公?今天不说清楚打死你。”骂着随手象拎小鸡一样把瘦弱的竹荷扯起来,竹荷的手腕立刻青於了。她见了丑妮,也红了眼,虽然纤瘦,但也不示弱,两个女人很快就滚打在一起,披头散发。竹荷生产的腹部还未完全康复,被丑妮推搡着东倒西歪,身上也指痕累累。两个女人斗到精疲力尽也不罢休,直到林海父亲打猎返来才停息这场战争。
竹荷把两天前发生的事重复在脑海过滤了一遍,回过神,呆呆地盯着屋顶,两行泪流了下来,她痛苦愤恨,不仅是丑妮上门打了她,而更令人伤心的是哭诉无门,婆婆还不知道内情不敢告诉她,公公知道却又是不理事的人,公公疼她,每次打猎返来的鸟儿总先炖给她吃,看公公喜欢打猎,她就把爷爷从外国寄返来的美元兑了给他买了支猎枪。公公除了闲时间打猎,还爱好编织箩筐箕篮之类生活用品。竹荷知道公公在村里脾气最好,从不生气骂人,连说话都不紧不慢的,劝竹荷也总那句:家和万事兴。
竹荷心生委屈,说丑妮勾引她丈夫也不是空穴来风,那天丑妮确实是坐丈夫的车子回村的,到了村门口还不愿下车,也让竹荷远远就看见了,那亲热的劲不象叔嫂二人,倒象一对热恋的情侣,这让竹荷醋意大发,而且还遭到了丑妮的毒打,更加恨,她哭哭啼啼去找五叔公六叔公评理,可又遭到了五叔公的训斥,她婆婆也说她无事找事。这使竹荷越想越窒息。
竹荷为这件事精神完全崩溃了,想想她自己可怜的身世:她曾出自名门世家,本来她应该是让人侍候的豪门大小姐,可是碰上了那个动荡的年代,她出生未满周岁,便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残酷洗礼。她的豪门家族在那个时候开始衰落,在动荡的岁月,她的亲人大多数都跑到外国去谋生,只有她母亲要照顾九十岁的老娘亲为由,带着她留在国内艰苦度日。等祖母过世,母亲和她却失去了出国机会。最后没有温饱的母亲带着她改嫁了,相继又生下了七八个兄弟姐妹。竹荷在继父家里受尽了白眼,而外国的亲人又杳无音信。无奈在等待与成长的日子里,煎熬到十七岁未满的她,嫁给了年轻的林海,那也是陪堂婶探亲时相识的,两人一见钟情。
竹荷嫁之前,遭到了妈妈的反对。她妈妈劝她再考虑考虑,必竟太年轻了,且腿又不便利,不能干重活,说不定外国亲人突然有消息返来,将来嫁到国外,总比嫁到那个偏僻山坳强。竹荷哪听得进去?她见到林海那一刻,少女情愫,让她想也不想义无反顾就嫁了。或许,她的存在忧伤,与她成长有关,她渴望缺失的爱,而她的童年什么也没得到,真是太抑郁了。
竹荷自从生了三个孩子后,忧伤越来越压着自己不能喘气,也许成长的过程让她留下了阴影,在生了双胞胎以后,听着别人对林海的闲言闲语议论纷纷,她不得不怀疑林海背叛了她。
竹荷哭干了眼泪,她空洞地看了看泥砖砌成的房子,这是她和林海的婚房,坐月子时为了方便孩子吃奶,林海暂时搬出去住了,这房子才二十多个平方,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张长木凳之外,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床头装衣服用竹皮编的箱子还是她陪嫁的嫁妆,再看看屋子顶上有一条很坚实的横梁,竹荷猛然生出一个轻生念头。
她把熟睡的姐妹俩放在床上,轻轻亲了亲她们,泪瞬间又盈满了眼眶,她哽咽了一下,拽了拽被子。走出去找了根母指粗的很结实的牛丝绳,把绳子往梁上抛了抛,够不着,于是她搬了张长凳,站上去把绳子套在梁上又打了两个死结,竹荷才长长叹了口气,下了凳子,走出门口,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烤炙着地面,一只乌鸦在屋后的森林里凄凉地哀嚎了几声消失了,村子死一般寂静。
竹荷再去后山取摘了一些大果叶和茅草返来,这两种植物都是当地人用来劈邪用的,竹荷盛了盘水,把果叶和茅草放在盘子水里,水里又放了面梳头用的圆镜子,然后把盘子放在挂着绳结的下面。听说镜子这样对着上吊的人,死了以后会生鬼,即灵魂不死。这样,她可以看着孩子长大。决心轻生的竹荷又把自己身子沐浴洗干净,穿上了红色的碎花衣服,把头梳得象刚嫁过来的新娘。竹荷再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俩,咬咬牙踩上长凳,把头伸进了绳套,脚下使劲一蹬,长凳倒了,竹荷整个身子吊了起来,绳结一下子勒紧了脖子,她立即感到无法呼吸的窒息,竹荷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悲恸地闭上了眼睛。
“来人啊!快救人!”竹荷的公公林四刚打猎返来,听到孙女儿俩在呱呱大哭,他赶紧推开门,见儿媳竹荷吊在横梁上,脚下的盘子里,水中的镜子正照着她上吊的倒影,林四慌了手脚,一边带着哭腔大叫一边扶起凳子去解绳索。
四周,除了林四的叫声在空气里回荡之外,听不见任何来救援的声音。晒谷场对面房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个小脑袋,那是球大脚的小女儿林小环,她听见呼救声,心惶惶的瞄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她爸妈出勤去了,她自己在家,她不敢去田里叫大人,因为她非常胆小害怕。
林四见没人来帮忙,眼见竹荷的舌头伸出来了,他情急之下找了把柴刀,踩着凳子,一手托走竹荷身子,另一只手举刀割断了绳套。由于林四年纪大,托着竹荷的身子失去重力,重重摔了下来。
床上一双婴儿好象懂事似的,比平时哭得相当刺耳,林四也顾不了她们,他把竹荷平放在地上,好几分钟才把脖子勒紧的绳子解开,但竹荷已经没气息了。竹荷开始隐约听见婴儿的哭声,脑海如进入梦幻一般,飘飘渺渺好象又梦见了各种画面……。
林四轻唤着儿媳,见她没气了,不禁老泪纵横,他心里很疼这个孝顺的儿媳妇,现在就这么走了,他多么伤心:“孩子啊,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扛,非走这条路啊……”
竹荷的梦境和现实一样,她梦见公公和孩子都在哭泣。特别孩子可怜的哭声
揪着竹荷的心。她还认为自己是睡过去了,想象睡醒那样动下身子站起来,可是她的身子纹丝不动,因为如梦般飘移的灵魂已经出窍了。才慢慢想起自己已上吊,她大吃一惊,难道自己真断气了?摸摸她自己身子,是硬的,再看看脸蛋,已经变紫了,而且舌头伸出来好吓人!“啊!”竹荷大叫一声,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死得太难看了。她十分后悔。使劲想把出窍的灵魂附回身上,想把舌头缩回去,她一次又一次努力着,但都是徒劳。她跟着公公无奈地哭泣起来,可是公公听不到她声音,只有阴阳眼的人才知道她的存在。
这时候,背着竹荷大孩子出去捡花生的婆婆回来了,见此情景,悲恸着双脚跪地,嚎啕大哭起来。背上三岁的小狗子压得她的腰更驼了,几乎贴着地面。狗子受了惊吓,惊惶着双眼,嘴一扁跟着大人哭起来。但他还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林四从老伴的背上把狗子放下来,狗子马上停顿了一下哭泣,扑到妈妈的身上撒起娇来。
渐渐村里的大人们陆续收工回来了,知道大概以后,哭声开始混乱一片,象炸了窝似的,有人建议抬医院抢救的;有人拿土方救人的;有妯娌奔走相告的……。整个村子被竹荷死亡的恐惧笼罩着。
竹荷出窍的灵魂在她的孩子周围转来转去,她依依不舍地想摸下儿子,可是她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肉身,只象空气那样飘移不定,根本摸不到儿子的脸。(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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