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阳西落的时候,林海才骑着单车回来。这个村子确实偏僻,离镇六十多公里,弯曲陡峭的山路十分难走,环绕着镇的边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里的人们想到更远的县城去办事,得坐船才能渡过对面码头。
林海住的这个村子叫矿之村,因山上温藏着丰富矿源而得名,这村子背靠山,前靠水,一条弯弯的小河绕着村前淌过,河水清晣见底,林中郁郁葱葱的树木,几乎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与其说这儿是人间一块净土,还不如说它是世外桃源。
林海推车上了村门前的斜坡,就听见村中乱哄哄的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他的心头。
“快,快,家里出事了!”不知哪个同姓兄弟冲他大叫,聚集在他家门口的一群兄弟妯娌,七嘴八舌,另外有人不断给竹荷做着施救。但谁都知道,竹荷早早已经断气了。
林海扔了单车,拨开众人斗步进屋,只见妻子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屋中央的床板上了,他大脑嗡了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捶胸顿足起来。
他十分愧疚早上不该和妻子吵架,妻子走了,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办?他痛苦万分,使劲抱着妻子的尸首不放,几个力气大的堂兄弟把他拉开了。
竹荷飘移在空气里的魂魄,看见丈夫哭得如此伤心,有一种原谅他的冲动。林海也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她生前的抑郁,本来让人们很羡慕的家庭,有外国亲人资金和物质的帮助,林海又是镇里最有潜能而年轻的村长,另外父母虽然年迈,但体质硬朗,平时父亲又会打猎,能自给自足,母亲勤劳节俭。在村里,他们家是最富足了,堪至引来骨碌三娘和球大脚这等人的妒忌。
可是单单为了丑妮坐过她的顺风车,引来风言闲语,还是丑妮和妻子那次打架,才导致断送了妻子的命?林海陷入自责中,懊悔没安慰好妻子,他用力一拳一拳捶打地面,拳头全是血泡。
林海血红着双眼,想找丑妮拼命,他突然非常恨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竹荷就会活得好好的,众人按住了他的冲动,否则丑妮真不知道如何应对。眼看竹荷是不能救回来了,大热天,尸体总不能停放太久,得赶紧下葬为安。
丑妮在家里关实楼阁门,大气不敢出,她家楼阁的窗户刚好对正着林海家,林海家里发生什么事,她往外看,也能一窥见全豹。她的逞强,毁掉林海一个家,而她确实没有和林海有暖昧关系,那次才那么理直气壮去打竹荷。
丑妮总认为自己嫁错了,每天对着呲牙咧嘴,两眼深陷的丈夫充满着厌恶,每次生产队开工,看着低头记工分的林海,总有一种愉悦感,堪至每当想起自己男人那样拮据的家境,她幻想着林海会给她点什么,起码精神上的,也让她快乐。
但这一切,因为她是堂嫂身份而至使肥皂泡的梦想破灭了。竹荷家渐渐稳定的经济生活恰恰又刺痛着丑妮的内心。现在,竹荷死了,她有点害怕却又丝生出一些窃喜。
林海让人发了个电报通知竹荷娘家人,但娘家没人来吊丧。竹荷的母亲当然是万分痛心,她觉得太亏欠这个女儿了,从小她成长那样坎坷。
且说现在人没了,又是自杀,去闹啥也没用,必竟竹荷还留下三个年幼的娃。竹荷母亲,有七八个孩子要拉扯,抽不出身不说,山路难走,交通不方便,走一趟得二三天,女儿的死,她就这样悲悲切切痛哭了一番罢了。
竹荷海外的亲人更不用说了,相隔千山万水,听说当年竹荷父亲跑到美国,不久生了场大病人就没了,她爷爷在那儿又娶了个二房,这么说,竹荷的死,娘家人一个也没见上她一面,只是,从此之后,国外的经济支持就断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寄回来。
竹荷的灵魂还在村子,依依不舍地飘来飘去,她飘到球大脚的家门口,窥见球大脚正坐在厅里嗑瓜子,一边冷漠地叮嘱她小女儿:“不要到小狗子家去玩,晦气,死了好,死了好,看林海风什么光,如果不是他,你父亲就是村长,矿上的事也由你父亲说了算。”
“矿产公司给村里的分红,肥过油呢,利益还不是当村长的,哼!”
球大脚说完,狠狠把瓜子壳吐在地上,她的男人蹲在门口抽着水烟筒,吞吐着郁闷的烟雾,他知道这些话婆娘是说给他听的。
竹荷听了想飘进去教训她一下,但被门口挂着劈邪的镰刀和柏叶弹开了,她已经是一缕幽魂而不是活着有血有肉生前的自己了。
竹荷啜啜哭泣,但流不出眼泪,她曾经有血有肉的躯体,已经挺直地摆在厅正中准备下葬了。
哭了两天两夜的家人,穿戴着白孝衣,早已干涩了泪水,烧着冥纸香烛的火盘旁,驼着背的婆婆啰嗦着干瘪的嘴巴,悲恸恸的怀里抱着大孙女,她顺手把竹荷放在盘子里的镜子,捡起放在竹荷的尸首旁。
让七十岁的老人白头送黑发,竹荷极不是滋味,她开始责怪自己太冲动了,而二十二岁刚好是冲动之年,加上长久的抑郁在绝望地驱赶着她,而生长在农村的人们,大多数没什么文化,她的家人,不懂得抑郁是什么,更不会治疗,也不懂开解。此刻,看着眼前幼小的孩子,她的灵魂如被剜着忍忍生痛,但是她已无法起死回生了。
竹荷的灵魂飘飘渺渺没有着落。传说中人大脑死亡24小时之后,出窍的灵魂就会渐渐烟飞魂散,消失在宇宙之中,重新下一个轮回转世,这是科学也无法解释的谜底。
竹荷因为相信了生鬼之说的玄学,把劈邪的草果叶和镜子浸在水里,照出人死后的影子,人的灵魂就会因为有牵挂而永久不息。
林海为了能让竹荷安息,他请了法师为她超度亡灵。法师穿着一身黄色道袍,手拿着法铃,站在竹荷的尸体面前,一边念一边摇,他在超度竹荷的灵魂,帮她投胎转世,也就是所说的重生。竹荷的灵魂被法铃摇得晕晕顿顿,可是她太牵挂三个可怜的孩子,不愿意再转世为人。
竹荷的灵魂正摇摇晃晃,突然,尸体旁的那面镜子光芒四射,镜子里面有个影子越来越大,竹荷仔细一看,原来是她吊死时的模样变成了幽灵,那幽灵招了招手,把她的灵魂一下子用力吸了进去,本来被铃声撞击得头晕转向的魂魄,被附回幽灵身上昏睡了。
“我苦命的侄媳啊……啊吓……你怎么年纪轻轻想不开呀……啊吓……你怎么舍得孩子啊……啊吓……”。随着哭声,丑妮的婆婆黑脸煞,正跌跌撞撞,用条毛巾捂住半个脸一路哭来。
这一哭一唱一哽咽,比谁都哭得带劲儿,人还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象悲伤过度要哭昏过去的样子,守孝的人突然被她的哭声惊吓了,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林海也有些感动,他在火盘子旁跪着烧纸,忍不住偷窥了一下黑脸煞,发现她一点眼泪也没有,只是干哭,却时不时哽咽着,好象挺伤悲。
黑脸煞哭了有十几分钟才止住了,收起毛巾,给竹荷装了三支香,拜了一下,这会儿完全象换了个人似的,一点看不出刚才还凄凄切切哭过。
她以长老的身份自作主张,向法师挥挥手:“够了,够了,魂招回来了,可以上棺下葬了。”下葬前给死者超度招魂是这儿的风俗,只有把魂招回才不怕死者变成孤魂野鬼,才有机会重新超生轮回。
法师已念了三个小时,暗想这屈死的人还真费功夫,眼看口喝得嗓子冒烟,见终于有人出来圆场,赶紧附和:“嗯嗯,返来了,返来了”随后收起了他的家当,把纸符又乱贴了一番,其实,他和黑脸煞都什么没看到,竹荷的魂已经吸入了镜子里面。
法师吩咐请来的四个大力士(即抬死人的人),把竹荷的尸体搬上了棺材,家人见了棺材,哭声又响了起来。法师随手把那面镜子扔在婴儿的床上,叫人把棺材的四个角钉好,四个大力士抬起棺材,伴着阵阵哭声,一条长白幡顺着后山的方向,摇摇晃晃好不凄凉。最后棺材落葬在村后的一个山坡上。
失去竹荷的日子,林海一直萎靡不振,吵架归吵架,她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自竹荷走后,林海觉得自己孤独极了,无名的痛楚象虫子咬着他的胸口一样,隐约作痛,他连吹哨子召集村民开工的力气都没有,整日寝食不安。
三个幼儿在夜里惊醒,呱呱哭叫,一时断了娘的奶水,大妞小妞孪生姐妹俩的哭声一刻也不消停,哭到声音嘶哑。这儿是交通封闭的乡村,想买瓶奶粉还真不容易。林四婶只好半夜起床,煮点稀粥给她们充饥。
幸亏村里大多数妯娌还比较团结,看见她们那么可怜,都纷纷上门帮忙。除了林海的大哥夫妇俩,其他亲一点的堂兄弟都比较关心。
林海的大哥是军人转业,在镇上的粮管所工作,大约半个月回来一次,大嫂刚大着八个月的肚子,脚都水肿了,连门都没迈出过,她已经是第六胎怀孕了,虽然孩子多,但她家境还可以的。
林庆和林海的年纪相差较大,林庆成亲之后就分家了,林海大嫂是个小心眼的人,林海把她开荒的田地充公了,这段时间正生闷气,竹荷走了她也没过来安慰下,她心里还恨着林海分田的事。
林海一共兄弟姐妹五人,两个姐妹嫁到县城那边的乡村,山路远,几年也不回来一次,剩下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二哥林光,人有点智障,三十几岁还未成家,但他不傻,听话勤劳,善良。他看见母亲没日没夜照顾三个小侄儿,他也半夜起床,步行到镇上,天还未亮,坐等铺子开门买牛奶给侄女儿吃。
林光和正常人一样,出勤攒工分,生产队每次年终凭工分分粮,还数他领得最多。虽然林光智商有点低下,但他比一般人细心,知道小侄女没娘奶吃,特别侄女小妞出生身体虚弱,有时睡着的样子象奄奄一息的小猫令人心痛。所以每次出勤收工之后,就去田里捉小青蛙返来,去了皮,洗干净熬粥喂俩个小侄女,他的脾气象父亲一样随和,任劳任怨从不生气。
林光照顾孩子的耐心,远远胜过林海这个做父亲的。其实也不全怪他,二十三岁的林海还是个大孩子,竹荷的死令他悲痛欲绝。
在镜子里昏睡了很多天的竹荷魂魄,渐渐醒了,她知道,因为死时镜子对着她上吊的影子,活过来的只是自己的鬼魂而已,没有阴阳眼的人,根本是看不见她的,她在镜子里面恢复了自己模样,但伸出的舌头已经缩不回去,唉,生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也这样难受,因为她心里有太多牵挂放不下。
竹荷的灵魂在白天怕光,畏畏缩缩不敢出来,到了晚上,她实在太挂念她的孩子了,她悄悄从镜子里钻出来,见大妞哇哇在哭,婆婆四婶抱着行来行去,嘴里哄着,可大妞不领情,还是哭个不停,可能是饿了。
竹荷忍不住伸手去摸大妞,虽然她的灵魂在床边一直吸入了人体阳气,但她已变成了鬼魂,即是无血无肉的阴魂,她的温度是冰冷的,比雪还冻,她这一摸,大妞象被大雪包裹了一样,被冻得啰啰嗦嗦,不一会儿就发起了高烧。
这下不得了,林四婶慌得六神无主,急忙叫他的儿子林光去请黑脸煞。
林光点了扎火把,急怱怱去村头那边拍黑脸煞的门:“二母……开……开门,我……我侄女……发……发高烧了,……我妈叫您过来看看。”
林光说话带点口吃,黑脸煞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她被吵醒有点不乐意,但妯娌之间,不理也说不过去,加上她也听闻,竹荷是因她儿媳妇打架而死的,心里总有点心虚。
黑脸煞穿了衣服,被林光催着,跳着两小脚,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林光后面,一路打着欠哈。
“妈,二母来了。”林光激动地把黑脸煞扶进了屋子。林四婶象看见救星一样急忙把发烧的大妞抱过来。黑脸煞往婴儿身上看了一下,象是对林四婶说又象是自言自语:
“是妞妞她妈手多多摸了她才受凉发烧呀,去游天游地玩耍就好了,不要手多多碰孩子,等孩子无灾无难快高长大”说着,黑脸煞从口袋里拿了一盒艾绒出来,捏了一点放上母指甲上,吩咐林四婶拉起婴儿的衣服,点着了艾,迅速地在大妞身上几处穴位各点了一下,大妞被痛得呱呱大哭起来。竹荷的魂远远看着,不敢靠前,孩子的哭声让她不安,黑脸煞胸前戴着一个三角符,符里放射着光,冲着竹荷,竹荷的魂魄招架不住,急忙躲进了镜子里面。
一代烟的功夫,大妞体温降了下来。黑脸煞平时专给小孩艾炙,附近村子凡有孩子着凉不舒服的,来找她艾炙一下马上就好了,她靠扮神婆和艾炙这两项绝活还真挣到不少钱。
林四婶千谢万谢,又递了个红包给她。黑脸煞的眼珠子还在屋子四周骨碌地转着,她瞧见了床上的镜子,觉得镜子放床上是不吉祥的,顺手要拿走,林四婶急忙阻止:“这面镜子是竹荷留下的,作个念想,不要扔了。”
“就是上吊时放在水里的镜子?”
“嗯嗯,”
“嗨,你真是不懂,这镜子生鬼了,不吉祥,你快把她扔了。”
“这面镜就留着吧” 林四婶说着就把镜子锁在竹荷装衣服的皮箱里,里面装满竹荷生前的遗物。
黑脸煞不好勉强,加上儿媳妇做了亏心的事。
“锁了就不要再开这个皮箱了,等孩子安安心心长大。”她说着不放心地解下三角符,压在箱子上面,竹荷的魂魄好象被大山压住,动弹不得,也真出不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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