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随部下去了靶场练习箭术。
广阔的场地一望无际,北风不断掠过士兵们的脸颊,犹如刀柄的磨砺。身旁的随从知我身份尊贵,便用衣袖为我遮挡着沙尘,却被我反手推开:“不用了。”
“侯爷,今个气候不好,要不咱回去,改日再来?”
“说好了今天,就今天。”我反驳道,目光从一排排的士兵身上扫视而过,然后定格在一人身上,本该平静无波澜的眸子却突然波涛汹涌,难以淡定。
随从为难道:“可您的身子……”
“我身子怎么了?”我朝场地中央那抹熟悉的魁梧身姿走去:“我不是男儿么?”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阵阵士兵们短促的喊声,震耳欲聋。此时,不远处夏侯尚正于其中漫步徘徊着,为其调整姿态和错法,无意间见我到来,忽地愣了一瞬,随后低眉行礼:“侯爷。”
我冷冷看着他,未语。
就这么僵着片刻,随从提醒我:“侯、侯爷?”
我偏头给了他个冷漠的眼神。
他便立刻噤声。
“夏侯将军近日身子可安康啊?”我朝夏侯尚走近一步,目光凌迟着他脸上的每一块皮肉,扯起一半嘴角问:“平日里,做噩梦么?”
冷风中,夏侯尚的神色凝结:“自然。”
我被他的这个干脆的回答杀得措不及防,一时间怔了住,眼神里肆意蔓延的火气险些夺眶而出。
但更多的,是悲伤最先流露出来。
这个人心中有愧,却无半丝悔意。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也不由衷地受制于人,如我一样对杀戮无能为力,就像一杆被人握在手中的枪,枪尖刺在谁身上、刺多深,都不是自己能够定夺的。
生在乱世,寄人篱下,有几人不曾身不由己?
可我就是恨他。
以至于每每看见他,丁仪的脸便又清晰一寸,愈发的历历在目、无法遗忘。
不过从现在起,我大抵能够释怀了。
这么久以来的时间沉淀,我已释怀对父亲的怨、对子桓的怨,既如此还有什么理由去恨他们的部下呢?
我强忍着心脏的抽痛,伸出手,一旁的人便将一把弓箭递给我。
两脚开立后,我左手持弓右手拉箭,瞄准了远处的一个靶心。
我的气力非常微弱,以至于整个上半身显得异常吃力不稳。这时,夏侯尚从我身后环了过来,他大手覆上我的手背,调整弧度,另只手握住我艰难持弓的手腕,他只轻轻一用力,箭羽便又后撤了几公分,几乎碰到我的脸侧。
嗖——
箭穿破长空猛然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时至今日,我看到射箭的场景以及听到其声音,仍会有强烈的不适感。
我眼睫颤了颤,用冷漠的眼神逼开他,接着又拿起一根箭上弓。
“夏侯将军,若我今日在你身上戳一窟窿眼出来,王兄他会不会治罪于我?”
我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周围的部下尽数倒吸一口凉气,用惊恐的目光凝视着我。
夏侯尚却面不改色:“侯爷乃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末将的命就算再要紧,也难以撼动侯爷和陛下的情谊。”
我听后忽而发笑,道:“将军谋略过人,同王兄相识相知,战场上出生入死,可谓过命的交情,比起我这亲弟弟的情谊,王兄对将军反倒器重信赖得多了!”
“……”
我转过身,将箭对准了他的眉心,淡然出声:“你若去向王兄求情,本侯考虑不杀你。”
一时间,夏侯尚的人和我的人全都惊恐万状,丢失了方寸。我身边的随从颤声抓住我的衣袖:“侯爷,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呀?您可别冲动,您二位有什么闪失,小的脑袋不保啊!”
“凭什么受害的永远都是我曹植的人?”我猛地大喝道。随后,我凌厉地盯向夏侯尚:“当初本侯是如何求你放过阿礼,你今日便如何求本侯放过你!”
“来呀,求啊!莫不成将军连君臣之礼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跪下!”
夏侯尚还未做出反应,我的随从却颤了颤嘴唇,替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瞳孔一缩,命令道:“站起来!”
“侯爷,小的求您别闹了,陛下他会杀了我!”
“……”
他的语气惊慌中夹杂着无措,浸满了哀怨。我双臂脱力,慢慢将弓箭丢在了地上,溅起满地的尘土。
我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对我唯命是从的身边人,竟然会用一句话捅了我的心窝子,驳回我的要旨。我忽然恍惚间忆起,这个人当初本是子桓调给我身边的,从一开始就是子桓的人,他的言听计从和寸步不离皆实为子桓对我的监视,而这么久以来的陪伴,我却把他当做了新的亲信。
冷风刮过我的眉梢,为眼眶带来丝丝刺痛,短短时间内,我想明白了太多太多。
子淑离开后,我哪还有什么亲信?该逃离的逃离,该留下的,也都被杀了。
我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子桓说的没错,心软之人永远称不了王,也永远无法替自己、替任何人报得了仇。在试图做迫害别人的举动之时,我从来感受不到被人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那种满足,更体会不到杀人的快感,我的心永远都在为他人着想,为他人的痛苦而颤抖动摇,这一点,我和子桓偏偏判若水火。
我继承了母亲的软弱可欺,他则继承了父亲的残酷和杀伐果断。
如果今天站在此处的是子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松开箭杆,让其穿透夏侯尚的身体,而我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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