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阿瞒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个头戴金冠的男子,颤了颤嘴唇,这时候他居然连一句吐槽都吐不出来。眼前的他,是他,却又不是他。
曹丕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没有知觉似的站立在雪地中,他没有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或者说,他不敢去看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这套剑法练的无比熟透。而你却还在寒风中打颤,要是以后上了战场必死无疑。”曹操似乎轻声叹了一口气,的双手是背到自己身后的。很奇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在曹丕眼中,可谓比这大雪还要冰冷,一下又一下,击打曹丕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你大哥已去,你要有些觉悟,承担好这个兄长的责任才是。”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曹丕咬了咬冻裂的嘴唇,把曹阿瞒看了好一个心疼。没错,眼前曹操这些话是自己曾经说过的,曹操的表情也是自己曾经浮现在脸上的……但是现在听起来就连他本人的心也凉了半截。
曹操又叹了一口气,曹丕甚至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无尽的失望来:“既然如此,你就再练一个时辰吧。到时候我再来查看,若还是笨拙的速度,你今天就不用回房了。”
曹阿瞒这时候的双瞳瞪得几乎全是眼白,他看着曾经的自己很是不理解:曹丕还只是个孩子,当时自己是多严苛,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
曹阿瞒和曹丕是一起看着曹操离开这片雪地的,红色披风随风漾起,仿佛是曹丕永远也追不上的高度。
“……父亲。”曹丕攥紧早已经冰凉的剑柄,轻轻的在寒风中呢喃自语,曹阿瞒能听到,可惜曹操没有听到,一辈子也没有听到:
“您为何就是不愿意嘉许我一句呢……”
在寒风里抱住自己,像是寻常百姓家父亲抚摸儿子那样揉揉自己的头,笑着夸一句:子桓真厉害。
可惜,对于曹家的人来说,这是奢望。
曹阿瞒怔怔的站在雪地里看着自己曾经的背影,最终在视线里凝聚成了一个点,渐渐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风雪之中。那些对曹丕说的话曹阿瞒记得很清楚,就是他自己说过的,可又不像自己说过的。
曹阿瞒也在扪心自问,自己当初为何就是不夸曹丕一句呢?
雪越来越大,气温还没来得及升高回暖便再次被这股寒意给压了下去,压的严严实实。曹阿瞒的眼前渐渐一黑,再次回神是另外的一个场景,古色的寝室里铜盆碳火烧的格外旺盛,噼里啪啦将眼前坐在旁边的男人一双瞳眸映照的像是生起一片火光的颜色。
男人的面容看上去很是成熟,一脸温和。低马尾扎的不是很好,慵懒无比从颈窝处淌出来荡在胸前。额间深紫色抹额也符合他这随意的气质,披发中的抹额绳扣系的十分随便。
曹阿瞒看见曹丕也在这个深色衣服的男人身旁静坐,两眼直直往火焰中那一块烤鹿肉望的出神。
“所以你来老夫这里就是为了蹭饭的吗?”半晌,男人缓缓开了口,语气被笑意填满。让曹阿瞒更加确认这个人姓甚名谁,“那老夫多烤点吧,丕公子正在长身体,吃的可能多一些。”
“……”曹丕张了张嘴,可惜是欲言又止。
贾诩瞟了他一眼,下瞬又把目光移动到那一块已经香气四溢、滋滋冒油的鹿肉上,开始泰然自若的说:“哎呀,这天气最近冷的厉害,听说主公又给植小公子送去好多上好的棉被。”
曹丕:“……”
贾诩默默转了转瞳珠,继续感叹:“前几天主公和夏侯、许褚将军出去打猎,打回来好多野兔子,还把最肥的那只给植小公子了呢~真是羡慕哎~”
曹丕渐渐攥紧自己的袖子,莫名感到很不爽。但还是没有说话。
“主公对植小公子还真是宠爱有加。”贾诩这些话真的有种作死的感觉,欠嗖嗖搞得曹丕想打他,“话说回来,主公没有给你一些什么东西吗?像什么野味啊衣服啊钱币啊……”
曹阿瞒心里一寒,他当时好像的确没有给曹丕贵重的好物,看着他身上穿的貂皮大衣,依稀记得是好久以前自己从西域带回来的。曹阿瞒渐渐咬了咬唇瓣,脑海中蓦然浮现当年送给曹丕的时候,亲儿子那一抹欢喜无比的笑容。
如今看着曹丕依旧穿在身上,曹阿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别扭。
“……贾老先生,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曹丕把自己想给贾诩一拳的那只手按住,咬牙切齿,“再咂舌小心我告诉父亲处罚你一个月禁言!”
贾诩噗呲一声捧腹:“哈哈哈什么啊,你爹难不成还能管了老夫说话?”
贾诩的笑声好像将曹丕的心脏揪了一紧,抽痛练练。
“丕公子,你其实不必跟老夫在这里拐弯抹角。这么多天你一直往老夫这里跑,有什么用意却一直不说,我看着都快被你急死了。”贾诩继续烤他的鹿肉,不再看曹丕复杂的神情,“不过你们曹家的事情,我这个外人毕竟是新来的,不了解。自然无法回答你内心的疑虑。”
曹丕静静的听着,又开始了良久的沉默。
“所以,与其继续在老夫这里浪费时间,你不如去找郭奉孝问问?他那里可能会有真正的答案。”
曹阿瞒看到这里,心间生起一抹不好的预感。他看着曹丕沉默的稍稍低头,须臾,站起了身。
“烤好啦,丕公子来尝尝老夫的手艺吧。”贾诩这才抬起头,他发现此时曹丕已经走到自己寝室门口了。
曹丕沉默几秒,淡然地说:“……下次吧。”
风雪很残酷的刮着,像鹅毛,像飞刃,软绵却又锋利,划在曹丕的脸颊上生疼。对于贾诩的建议,曹丕是半信半疑,郭嘉此人性格很奇怪,从来不会有问就有答。因此,他在犹豫是否要去找郭嘉问问。
但是曹丕就是想知道在曹操的心里,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在犹豫之后他还是下定决心,明天一大早就悄悄附身前往混进郭嘉的日常军寝。
结果第二日他一进门就看见郭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情景,一瞬间,曹丕又在考虑自己对于疑问是否要找郭嘉来消除。
好像是因为开门透进来些许冷意,郭嘉的身体在曹丕眼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吓得曹丕赶紧躲进隔间的小柜子里。
“……什么啊,门怎么开了……”郭嘉略微睁眼,依旧是睡眼朦胧的迷糊。脸颊因为趴在提字还未干的宣纸上被染了些许墨,像小花猫一样。
郭嘉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将看似让寒风吹开的寝门一关,轻阖眼眸而笑。
转瞬即逝的笑声很缥缈,曹丕并没有听见。
曹魏这边的雪很凄冷,将曹丕本来就不温暖的心房雪上加霜。他这一整天都坐在木头衣柜里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的听着郭嘉这边一举一动。
他真的听到了好多能再次刺痛他的东西,听到他弟弟曹植来找郭嘉聊天,听到荀彧荀攸来找郭嘉商量破敌之策,听到贾诩又烤了一些鹿肉给郭嘉送来一点,听到曹操抱着棉被来给郭嘉加衣……欢声笑语遍布在整个寝室,可是曹丕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曹阿瞒站着木衣柜旁边,他的心情好像是和曹丕一样的。
父子俩只隔着一扇衣柜的门,却好像成了一道不该有的代沟。
曹丕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到了傍晚他也没能走出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郭嘉,根据今天的所有事情,他好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曹操的心里,他这个儿子似乎真的连一个普通的谋士都赶不上。
“哈啊~都这么晚了~该回去休息喽……也不知道让许褚将军帮忙买的芝麻饼有没有给我放在桌子上。”郭嘉悠哉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开了窗。窗外通体蓝色的天边还镶着一丝未褪去的酡红,隐约的几粒星辰映在郭嘉的眼眸中,闪闪发亮。
郭嘉偏过头,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隔间的小衣柜。半晌,语气收回了一些笑意的色彩,显得与外边清冷的白雪有一比:“……我说你啊,你要藏到什么时候?”
“藏了一天都没见你出来跟我敞开心扉,说明你的内心已经有自己的答案。来找我,也不过是多此一举。”郭嘉把胳膊抱了起来,缓步移动到寝室的门前打算离开。飞鹤衣袂被风吹奏飘飘,将他的话也同时飘到曹丕的耳畔,“如果我告诉你今天主公的所作所为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会觉得我目光短浅。换言之,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会觉得我是在骗你。”
“所以,你的问题,我没必要回答。”
这个晚上,曹丕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是会想起郭嘉说的那些话,像是在告诉他曹操就是在偏爱曹植,却唯独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事实。
曹阿瞒日复一日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恨起了曹植,却又因为亲情,不敢动手,也不想动手。
可是世子之位落入曹植的手中,他又不甘心。
心里的怨恨积攒的久了,到最后卡在嗓子眼里根本咳不出来了。他不能让曹植成为世子,可见这么长时间,曹植的身后最大支柱便是郭嘉。为了让曹植毫无依靠,曹丕必须斩草除根。
曹丕弄来一种慢性毒药,日久天长只会让服毒者日渐消瘦,最终只能查出病死状态。他趁着每天主动去找郭嘉喝茶的功夫,将毒药洒在郭嘉的茶杯里……
“郭叔,您觉得今天的茶怎么样?”
“……甚好。”
…………
曹阿瞒愣愣的等待自己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他渐渐知道这个前世片段的后续无非是郭嘉病死。虽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曹丕居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父亲。”
周围突然传来这两个字,把曹阿瞒吓了一个激灵。他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个人,衣摆飘飘,笔直的站在他的视线里。
“我们终于见面了。”
曹阿瞒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
那人似乎顺着自己的方向走进了一步,却不想曹阿瞒竟然迎面提步冲了过来,越跑越快,是他原本不敢奢望的。
“子桓!”
曹阿瞒咬着牙,他在这一段前尘往事看了这么久,早就有了作为父亲的心思。下一刻,他两手一开,狠狠的抱住了曹子桓的身体。
能抱住,太好了。
他看着曹子桓在风雪里苦苦练剑却没人关心,他看着曹子桓将自己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从而卑微的模样,他看着曹子桓那一件穿了好几年的衣服……心里的内疚和心酸只会不消反增。
曹子桓也愣住了,半晌他抬起手,也想去抱住曹阿瞒,但是因为勇气缺失,终究放下了手。
“父亲,你当时要是也这么抱住我就好了……”曹子桓苦笑着,说着他上辈子所有的不解,“那样我或许就不会犯下这些滔天大错……”
“……你……真是个傻孩子。”曹阿瞒在沉默好久之后,以父亲的身份,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自始至终,我一直将你视作我的接班人来对待,为了不让你在宠爱的海洋里难以自拔,我只能让你接受这条路上无尽的孤独和辛苦。”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让我在酷暑和寒冬练武,让我在枯燥的书塾学习……以前我不明白,可当我踏上君王的路途之后,我自然懂了我父亲那一番作为是为何。”
“为了你的前途,我也只能这样。你是长子,自古以来长子都要扛下这一份心酸。”曹阿瞒放下手,抬头冲曹子桓微微笑了,“再说,毕竟你才是最像我的儿子。”
“父亲您……”曹子桓的嘴唇似乎在发颤,他面对曹阿瞒的这一番说辞,是有些诧异的,“那您当时就连一句话,一句关心我的话都说不出来吗?”
“……对不起了子桓,前世我对你终究是寡淡了些,没有做到一个父亲真正该做的事。”曹阿瞒叹了一口气,莞尔,声音低下去几分,“是我对不起你。”
曹子桓垂下眼帘,周围的漆黑似乎在变得如星河般亮堂起来:“……父亲,我害死了你的军师,你会不会讨厌我?埋怨我?”
这或许才是曹丕真正想问的。曹阿瞒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说不埋怨是假的,可是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子不教,父之过。如果我稍稍对你关心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到这个地步。”
“子桓,再恨的情意也会随着时间而消磨殆尽,我们应该活在当下,而不是叹今追古。”曹阿瞒说完,笑意变得深刻许多,“除去这些,你在后期的表现,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为你感到骄傲……
这一句话,是曹子桓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
就像是在干枯的大地上,突然来了一场大雨。湿润,绵密,又清凉……
周瑜的话在理,这一刻,曹子桓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归宿,意识到自己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面对自己父亲一千八百多年的心思,在了解后有多么欣喜,可能只有曹子桓自己知道了。
“……父亲,谢谢你。”曹子桓的早就眼睛开始湿润,他含着笑,对曹阿瞒说尽他最后的秘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继续瞒下去的必要了。”
“你刚刚看到的故事后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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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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