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长安落秋意时,我踏上回家的归途。
我离开长安三年,再回来时,这里已被瘟疫磨折得犹如一座死城。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人们坐在路边,天空灰黄,仿佛食人尸骨的嘴。
可我尚且心情是愉悦的,本该因为瘟疫可怕而远离的心情却因为可以归家见到家人而变得明朗起来。
可这真不是一个归家的良辰吉日。我在看见自家那座宅院,在昏黄天空之下,老树枯藤之中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死气沉沉,就应该明白。
当时我停留在百步之远,也有过犹豫。只是还是踏步向前而去。
我离开长安三年,跟着师傅三年在各地辗转,收集山水见闻,日子过得不好不坏直到有日我听到长安瘟疫的消息。那大约是半年之前,我给家里寄过几封书信,一开始还有回信,只是三月之前,再无音讯了。
几日之前,忽然接到了妹妹的信。大意是家中有事,让我速回。
师傅也允许了。我离开之时,师傅忽然嘱咐我:凡事要小心,长安的瘟疫并不是普通的瘟疫,就算是普通的瘟疫,半年过去也必然死了不少人,怨气深重,夜里切记不要单独出门,小心不入轮回的厉鬼索命。还有……
师傅轻轻附在我的耳边: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相信太深。
回到家中之时,长安的天空已不能让人分辨究竟是哪个时辰。
家中的仆人已经所剩不多,寥寥几个,面黄肌瘦,站在硕大的院落之中,在枯草之间徘徊游荡,像孤魂野鬼一般眼神空洞,我遥遥想起,曾经这里也是绿树参天,花团锦簇的。
我们家是个富裕人家,只是,瘟疫面前,并不分富穷贵贱。
现在,也是这么个凄凄惨惨的景象。我唤了几声,才有个仆人恍惚抬头看见
我,眼睛微微有了光彩,惊喜地叫了起来:“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她跑到屋内,我跟着她后面,进了屋子。
白日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在正厅中间,发出微微闪烁的烛光。烛光之前,是我家供奉的祖宗牌位,在幽暗之中,竟然显得阴森吓人。
正厅阴冷,大约是没有光的缘故,空气也有些浑浊。
“谷雨……”
我听见一个声音,连忙回头,却被吓了一跳。喉中的声音硬是被憋了回去。
眼前的人在那稀薄的光中,露出一口层次不齐的牙齿,森森对我笑着。我一只手扶着桌子,才勉强不让自己看上去非常惊吓。
那是我的父亲。
我和父亲的关系在离家前并不好。他并不当有我这个儿子的存在,他比较疼妹妹。
妹妹与我同父异母,她是小妾生的。我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离家之前的一个月,她重病去世。我觉得这世上恐怕疼我的最后一人也死去了,便心灰意冷地走了。
我回来时,却也原谅了他。觉得这世上最后能和我相依为命的只有爹了,但是他此时站在我的面前,或许是烛光的缘故,我总觉得,他下一刻会忽然扑上来吃了我。
“谷雨……”他向前一步,逼近了我,我闻见了股臭味。
“爹。”我轻轻叫道。
“谷雨。”他又说话,重复我的名字。我在他几乎要扑上来的时候,有人把我向后一拉。
父亲盯着我身后了一会儿,嘴微微张着抖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人扶住他,然后要拉他回去休息。
“没事吧。”
我转头,看见我的小妹,谷风。
她瘦的我都认不出了,几乎是,那种皮包骨的瘦,穿着一件白衣,显得更加单薄。肤色即使在暖色光下,也泛出一种诡异的青白。
“哥,爹他疯了。”她轻轻说,“时好时坏的,刚才还好是认出你了。”
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愧疚:“谷风,你受苦了。”
我同谷风聊了一会,说了些家里的事。天黑了,多了两根蜡烛。吃了简单的一些饭,晚饭时,我并没有看见父亲。
或许是成熟了些,谷风好像变得不是我曾经觉得的模样。也是,这么个环境,任谁都会变的。我边扒饭边想着。
“爹是怎么了?这瘟疫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咳咳……哥,你还是离我远些我也不知,我是不是被感染了她轻声说、“至于爹……你走后,爹就性情大变……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去惹他的
好……
我叹了口气,知道她不想多说,就拍拍她:“不怕,我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青白的脸就显得诡异:
“也是。
我们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家里的事。我这才知道这里被瘟疫折磨地面目全非,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听得,还是有一些惋惜。
不过我仍然觉得,哪里不同。和从前不同了。好像什么空出了一片空白,好像小妹隐瞒了什么。
但我又说不出来。
我不会知道,在两个时辰之后,我便会看见一些难以置信的真相。
总之,那夜长安落雨了。滴打在屋檐,在寂寥的屋内无限放大的雨声
我走在旧居的长廊上,转眼身外就是雨。我有些累,有些头疼,或许是旅行的疲惫 我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在一间屋子前停步。
那屋子有灯光,我却隐隐约约想起,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娘是正室,虽从未得到正室该有的
宠爱。而这屋的主人,是爹的小妾,我的小妈。
我发现很久都没有见到她,居然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而刚才吃饭的时候,谷风也从未向我提起过关于她母亲一丝一毫的事大约是因为屋里有光,我此刻却忽然在意起这个人来。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于是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
我踏入屋子的时候,便觉得脚底是湿的。那光很暗,却照了屋子的大概轮廓。
一张圆桌,几把椅子,桌心点了一支红蜡烛。再平凡不过的陈设。
我没有见到有人,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脚底。
我愣住了。脚下有红色的液体,而且我瞬间听见了自己旁边,有什么滴落的声音。
我转头,看见了一双女人细足。
但这还不足以让我震惊,我再回头看向桌子时,眼前被一排垂落的毛发挡住了视线。那毛发上沾着未干涸的血液,缓缓滴落下来,夹了一缕一缕的头发之中,却能看见一只看着我的,只有眼白的眼
我几乎差点尖叫起来。
可是当我怕到极点时,反而声在喉中,如何也叫不出来。我往后退靠到了门栏上喘着粗气,努力不去看那何时垂落的人头
心中的声音道,去弄清,去弄清那是谁。
这里一处是脚,另一处是头,说明是两个死人,血液未干,是刚死。
我定了定神,然后想向前看那头发。忽然发现身后有人。
我回头,看见了妹妹难以置信的眼睛。“谷风?”
“啊!!!!!”她惊叫起来,“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抓人啊!”
我一下措手不及,第一反应是跑。我也照做了,一把推开了谷风,拼命向着外面跑。
跑着跑着,我知道自己完了。若是不跑,我尚且有机会告诉她我是冤枉的,但是我一跑,如何也无法洗白了。
我从后院低矮处跃上屋顶,从屋顶看见四周的人陆陆续续提灯而来。来的人并不多,有些事街坊领居,有些是街边巡逻的官差。我看见他们的灯晃进了屋里。
我们家很暗,那灯忽而把这里给照的亮堂了些,却依然还是暗。他们发现不了我。
那时下雨,瓦片湿滑,但是遮掩了我一些声响。
我从相反的方向走,很快绕到了后院。
后院曾是我母亲一人的院落。她走后我便不知谁在住了。我在屋顶上看下去,黑漆漆一片,似乎是藏身的好去处。
还在为刚才的人头震惊,转眼,自己却落成了杀人犯。想来想去,忽然也觉得可笑。我下了屋顶,摸到门前,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我愣了一下。里面漆黑一片,根本无法知道有什么的存在。
我按着曾经的记忆,摸索了一阵子,觉得母亲的房间似乎没有变动。不过,我在上面摸不到灰,这里并不是一直无人看管的。
我摸到了床边。忽然一阵疲惫。
兴许是刚才太过绷紧,弦一松,忽而就感觉排山倒海的累意。我想在床上趴一会,哪怕一会也好。
我摸到床上时,忽而摸到了细细的东西。
我一愣,仔细一摸,是一只手。
那手的触感还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刚刚摸到的时候,柔软而细腻。
而细腻的触感,几乎让我错觉,那是娘的手。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那是手臂,但仅仅只有手臂而已。
断臂在床上安静地躺着,我也出奇的安静。
此时此刻,我忽然想到的是,刚才从上面垂下的脚和头,不是两个人的,而是一个人的头和脚。
头,脚,手,身体呢?
我的身体抖得厉害,但意识却出奇的清醒。
恍惚间,我觉得有一件尤其可怕的事在我的身边即将发生。
而这具分割的死尸,不过只是开始而已。
我很快听见安静之中,门外噼里啪啦的声响。是有人来了。我四处环顾了一下,跳上了床。床后面有一块帷幕,我躲到了帷幕之后。
帷幕之后有块板,若是不细细搜查,根本是找不到的。
我微微松了口气,静静等待。却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什么东西。我侧了侧脸,撞到了一个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看,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湿滑。
我下意识摸了一把,摸到了一个肚兜,肚兜之下,是女人的酮体。
她没有手臂,是个光秃秃的躯体。
一个瘟疫袭击的旧屋之中,一个分解的女尸。她的脑袋和大腿在离她相隔一个院子的房间之中。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我忽然强烈地觉得,这个人是爹的小妾。爹……爹没有来吃晚饭……爹是不是也遇害了?
我不敢想下去。
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刚才那一串灯光已经消失,又归于平静了。我微微挪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得先去找爹,然后带着妹妹离开这里。
一个杀人魔在我们的屋中,这是太过可怕的事,妹妹怀疑是我,不过她是我妹妹,她一定会理解的。
想到这里,我拉开了帷幕。
面前忽然坐着一个黑影。我吓了一跳,
第一反应是有人还没有走。那黑影动了一下,仿佛缓缓转过头来。她手中的蜡烛忽然燃了起来,我便看见那烛光之下的脸。
谷风。
是谷风。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原因,我觉得她皮包骨头清白的脸在对我笑的诡异。
“谷风……”
“哥。”她把蜡烛照着前面,样子似笑非笑。
“谷风,听我说,人不是我杀的·…·…啊!”我忽然想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坐的床榻下有一只手……手……”
我摸了一摸,发现那只居然不见了。
“在找这个?”
一只手忽然晃荡到我的面前。
我愣了一下,抬眼看谷风,她已经全然在笑起来。慢慢裂开了嘴,仿佛看见了很开心的事情。
她手中的蜡烛更亮了,然后我发现,我身边不知何时,一根根蜡烛都燃烧了起来。蜡烛从床上到地下,整个屋子忽然变得亮了起来。
我看见许许多多的红色帷幕,挂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在烛光的照耀下,透过薄薄的帷幕,看见许许多多的手和脚—一垂落,挂在屋子的四面八方。长长短短,带着各式诡异的弧度。地上放着一个个人头,那稀乱的头发之中,根本无法分辨这些人究竟是谁。
我惊恐地看着一眼笑得越发灿烂的谷风。一把推开她逃出门去。
外面的雨居然又下大了。黑暗得几乎把任何都吞噬的走廊。我拼命奔跑起来,一定要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屋子。我跑了几步,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我吓得赶忙爬起来,一撞,居然又撞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中间点了一根蜡烛,足以让我看见,周围那些一尊尊仿佛泥像的身体端正放置。我惊叫了一声,又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每一个,这里每一个屋子里,都是这些东西。
难怪这里不点灯。不点灯就看不见里面那些东西。
我拼命的跑,想着到底哪里是路。我从前门出去,就必然会经过正厅。
不管了。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想闭上眼睛,一路狂奔而去。
可是我却看见,正厅明亮如昼。我一步踏入的时候,看见成千上万的蜡烛围绕这周围,把屋子照的每一个角落都如此明亮。我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板上,惊讶地看着眼前。
巨大的架子上,挂满了一只只被分割好的手与腿,仿佛一个装潢华丽的屠宰场。大厅中央是个大木桶,那木桶之中散发着腥臭味,边上目光呆滞的女人,正在慢慢搅动着。
“哥。” 谷风站在我身后,我已经没有力气跑了。
她走到我的前面,我看见了她那瘦弱的脸。
“害怕吗?”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怎样……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求你放了我,放了我……”
她对我笑了笑。
大厅之中的帷幕落下来,她隐藏到了帷幕之后。开始慢慢蜕下衣服。一丝不挂的时候,她走进了那木桶之中。然后我看见她的剪影映照在红布之上。
架子上的手和脚,掉落到木桶之中,
掉下去一个就水花四溅。那水从木桶中流出来,流到我的脚下,我看见水流之中有人的断指。我已无力惊讶了。
我慢慢跪在地上。
“我走进来的时候,就无法再出去了,是么?”
“你的妹妹早就死了。”洗澡的女人缓缓道,“换句话说,我的女儿,早就死了。”
“拿这些人的尸体捣烂沐浴,我便能多保住这个躯体一天。所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尸体,用他们的身体,来供养我的身体。”女人把水浇在自己身上,说道,“只是前几日我听几个路上的小鬼说,若是能吃到健康活人的心,便可把躯体一直完整地保存下来。”
“所以你书信一封,找回了我?”我绝望道,“小妈,你告诉我,这个屋内还有正常人么?”
“有,你爹。”女人说,“我每夜在他面前把那些人杀了挂起来,他已经疯了。为了让他不痛苦,我刚才已经把他杀了。,
我捂住眼睛:“被你肢解了?”
“念了旧情,留他全尸,在你脚下的盒子之中。”
我根本没有办法打开。那脚下的铜盒,在慢慢慢慢渗出黑色的液体。
印真还是来晚了一步。那日他的小徒儿离开之后,他越想越不对,还是跟着去了。
他是个曾经在山中修行的道士,下山云游之时,遇见了这个聪慧的徒儿。
多年之后,他仍然无法忘却他看见的那一幕。那大宅的正厅之中,他赶到之时,只看见漫天的大红帷幕,帷幕之后各种各样的肢体,地上是行行色色的头颅。他的徒儿被吊在中央。一个女人抬起头来,徒儿的心脏连同肚肠从身体中垂落下来,和着那大红帷幕一样的颜色。女人伸出舌头缓缓舔着。
忽而露出白牙,一口狠狠咬下。血汁溅落在红色帷幕之上,才发现是比那红还要深的颜色。
他倒退一步,弯腰就吐了出来。
那天下了一整夜没有停的雨,仿佛再也不会天明。
吴佑:我欠各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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