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漏洞【100】

【100】小小的友情（前篇）

受困于狄拉克之海的漫长岁月中，埃纳德又捡起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

她开始理解这片黑暗空间的原理结构—介于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间的分割线，她的躯体早在1987年的幻梦中便化为飞灰，可她与黑程式一样，与恐怖的坟墓巨物与其中的四只扭曲之灵一样，她的电子意识依然存在，在她的心里，她仍然不愿离去，不愿与这个世界告别。

她意识到自己曾犯下怎样的错误，孤独为她带来寂静，而寂静总会引导享受它的人们去思考、回忆，埃纳德开始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伤害了迈克尔，不仅如此，她还伤害了迈克尔的家人与朋友们。受困于这片意识空间，在今后的千百万年中都不得轮回，与冰冷到能碾碎最基本粒子的孤独为伴，她本以为这就是她的结局，她本以为自己的命运不会再出现什么转机了。

直到她的意识切入一具躯体，雪尔莎的金属躯体正如闪闪发光的鱼钩，将埃纳德的灵魂捞出死亡之海—两颗灵魂，现在共处一室，在统一具躯体之中。

埃纳德也无法解释这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她恰巧划过了量子空间边缘的裂隙，将自己的意识折射回现实。亦或是真的有上帝这类超出人类理解能力的神明存在，是他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不论如何，她回来了，可令她感到惊奇与疑惑的事，还不止这些—

金属细胞，她被奇波夫注入过金属细胞。她能通过那些细胞，完成在现实与意识间的进出切换，就像古代神话中的梦境指环。她可以创造出世界上最甜蜜的美梦，也可以让梦境的主人堕入最真实的黑色恐怖，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可她当时的愿望很简单，她只想与自己的造物主—同时也是她的的朋友与恋人—迈克尔•阿夫顿在一起，为此，她向整座城市散播了体内的金属细胞，她将居民们的生命力化为燃料，用作梦境运作的动力，这样，她就能永远与迈克尔在一起。可在迈克尔的劝说下，她亲自终结了这场虚假的噩梦—她意识到封锁与隐瞒不是爱，她放下了过去，她放下了仇恨与憎恶，她抹去了迈克尔脑中与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十四年前的今天，这台机器携着她的人心步入地狱—

现在，她回来了。

偷看他人的记忆的确不太礼貌，可埃纳德现在可没有时间与耐心去逐一询问，她抚摸着雪尔莎的银发，她去触碰雪尔莎那外表仍为女孩的灵魂—记忆读取，这对她而言比电脑浏览器还要方便。

“别害怕，可爱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可是，她没能注意到自己的一处疏忽。她体内的金属细胞并不知晓忠诚为何物，在感受到雪尔莎这名新宿主的气息后，它们开始失控、它们开始思考是否要改变宿主。于是它们分裂出一小群先锋军，它们将那批先锋推入雪尔莎的灵魂—它们读取到她脑中的回忆与痛苦，可埃纳德与它们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批“先锋军”的细胞核内，也储存着埃纳德心中的记忆。

于是，埃纳德开始阅读面前这名六岁女孩的故事。于是，雪尔莎也开始阅读面前这道金属身影的故事。埃纳德也没有因此对雪尔莎发出责难，毕竟，率先使用金属细胞刺探他人记忆的人是她自己。

更何况，埃纳德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孩子。

除非—不！雪尔莎绝不能看到她的故事！埃纳德，她的故事可不是《杰克与魔豆》那种温馨可爱的甜美童话！埃纳德过去的故事，是个充满背叛、无情与残酷的故事，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故事—

这可不是个适合孩子们的故事。

“不要！雪尔莎，不要看这些！我，我不该就这样—这都是我的错，我又做错了—！”

她还是无法，无法去关心任何人么？无论她如何去努力，她总是会犯错。她不想伤害雪尔莎，可在她眼里，她刚刚在抛下耐心的同时，也抛弃了神赐予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埃纳德的大脑变得混乱不堪—恐惧，无序与痛苦，混乱的无形使者们折磨着她，脆弱的心弦近乎崩断，她不能再容忍自己的任何错误，她已经失去过迈克尔的心了，她不能再次迷失自我，不能再堕落为一台杀戮机器！

在他人看来，这可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疏忽，可在埃纳德看来，这正是她无法根除恶根的前兆—又一次，她又一次伤害了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孩子！

为什么命运总要拿她来开玩笑呢？

“不，埃纳德…这不是你的错…”

雪尔莎的回应，让埃纳德内心的胡思乱想全数化为泡影。同时，这句话也成为二人邂逅以来，雪尔莎对埃纳德说出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过后，埃纳德的命运之书，被彻底改写—幸运与光明迈入她的心间，而那在她的生命书页上书写救赎的人，正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女孩—雪尔莎•斯塔福特。

只不过，她们的故事现在需要被暂时搁置上段时间了。现在，让我们调转镜头，将目光聚焦回格雷戈里与他的朋友们身边。

格雷戈里放下电话，打电话来的人是莉兹。他知道，莉兹现在恐怕也帮不了自己。她已经请了将近一个星期的假了，还好她的老板就是格雷戈里的妈妈琴娜，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那莉兹可能会被扣上一大笔工资，甚至是被开除。

这七天里，莉兹可没有让自己闲着。她正在调查—就像十几年前，当她还是个黑道杀手时那样。一块面包，一盒冷牛奶。将今天的午餐清理完毕后，莉兹扯下那些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条—别说是扯断它们，就是莉兹把它们拿回去做圣诞节的装饰彩带，也不会有人去管她。

自从熔融弗莱迪死后，这座下水道枢纽控制室便被警方封锁。可莉兹不用思考就知道，那只是表面功夫：有谁会愿意在臭气熏天的冷湿隧道里，和爬虫老鼠们共度一日？熔融弗莱迪死了，像RPG游戏里的史莱姆那样化成滩黑色脓水了，以上就是官方发布于新闻报纸与广播电台时，他们对这名穷凶极恶的电子罪犯的结局分析。

在他们看来，封锁、人员看守与二次调查都没什么必要。警员们是否尽职尽责这点，先暂且不论。不过，他们这种冷处理反倒让莉兹的行动轻松了不少。

没有锁的箱子最好开，无人看守的房间最好进—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莉兹也没必要在这上面啰嗦太多。

莉兹又换上她那件老旧的红色风衣，她将自己的脸庞隐没于阴影之下，她在熔融弗莱迪的实验室中四处游走，试图寻到更多她所需要的线索—看来，在熔融弗莱迪之前，这个小地方就被人“临时借用”过。

不久之前，当克里斯为了寻找被熔融弗莱迪绑架的格雷戈里与琴娜时，莉兹就曾偷偷跟在克里斯身后抵达此处。也正是在那时，莉兹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为什么她在去解救格雷戈里时会联想到自己的弟弟卡尔？为什么她会想到那桩二十多年前的枪击案？柯普特与他手下的那帮杂碎，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了，莉兹亲手杀死了她的仇人，不是吗？

是这样，绝对是这样。这件事本该被彻底封锁，它们本该被莉兹彻底埋藏于心。可为什么最近又想起来了？莉兹认为，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墙上这块巨大的X符号，便是让她感到异常的源头：用油漆刷与喷漆罐涂制的巨大红色叉痕，它的面积几乎占据整个墙面。暗红色的血状质感，搭配下水道枢纽的昏暗灯光，最后是冰冷潮湿的黑色石制墙壁—这还真有点老牌恐怖电影的感觉了，不是吗？

巨大的X符号—总不会这么巧吧？不，艺术创作总有碰上灵感重合的时候，两路完全不同的人绘出同一个图案，说不定也仅仅是个巧合而已：偶然到几乎不可能的偶然，可几乎便代表不是百分之百没有可能—哪怕是百分之零点零一，它的份量也比那空虚的零要大得多。

X符号，巨大的猩红色X符号。莉兹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在她还是个比格雷戈里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时，她便在一本故事书中瞟到过这种符号。这个符号的本意，并非是要散播恐惧与慌乱—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古老的护身符图案。

被亲生父母抛弃后，身为女孩的莉兹又被另一户人家收养。在柯普特的手下对那所房子扣动扳机前，被收养的这段童年时光，这段与弟弟卡尔在一起的时光，是莉兹步入阴影前，她在光明中获得过的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之一。

直到现在，这段记忆于她而言仍是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

“卡尔…”

莉兹眸中的光熙，在回忆的笼罩下迅速消逝—她的灵魂在回忆中游走，直到她将自己全身心代入脑中的记忆：贴有浅蓝色壁纸的卧室，柔软舒适的床铺，与天花板上那盏弯月形状的玻璃吊灯—将它打开后，它还会投出闪闪发光的星形倒影。

卡尔就喜欢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星光，尽管莉兹知道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可她就是喜欢跟着卡尔一起犯犯傻、出出汗，思考是用手套还是捕虫网去抓星星更合适。

最后，他们会玩到筋疲力尽，他们会看着彼此露出笑容，他们会在彼此的怀抱里进入梦乡，做上两个甜蜜的美梦。

无忧无虑的日子，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了。

“这是塔里米亚人的护身符，”那天晚上，是莉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面前这种X形涂鸦，她认为这很酷，就连卡尔也这样认为。成功用油漆在纸上绘出护身符后，莉兹举起纸张展向卡尔，借着对新事物的兴趣开始进行讲解：“根据传说，塔里米亚人是古爱尔兰的移民分支。他们非常勇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抵御着北欧海盗的入侵—”

“—后来，塔里米亚人的旗帜成为幸运、正义与勇敢的代名词，每一个将塔里米亚人的故事铭记于心，并传承他们精神的人，他们只要怀揣一颗正义之心，就会受到勇士们的守护与祝福！”

“—所以卡尔，你要勇敢哦！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从今天开始，姐姐就不会再和你一起睡了哦！加油吧！”

那天晚上，帮卡尔关闭卧室的大门后，这场小小的分别，竟成现如今莉兹眼中的了生死之别—被几阵枪声惊醒后，从客厅开始一路狂奔的莉兹抵达阁楼，推开卧室大门后等待着她的，便只有满是弹孔的床铺、墙壁，与全身是血的弟弟卡尔。

卡尔的手中，还握着莉兹送给他的那张护身符—粉红色的X符号。不不不，停下！莉兹不想再追忆什么似水年华了！就这样吧，这是个巧合，绝对没有深究的必要。卡尔他死了，莉兹也是那晚离开了自己得而复失的家庭，她将卡尔的尸体抱上床铺，为他盖好毛毯后离开—多年以后，她成为了那个在黑暗中游走杀戮的她。现如今，这个脱离黑暗的她又因对过去的留念而回到黑暗，她想要离开，她想要遗忘，可是—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这一切。

“出来—！”

身后的骚动让她从回忆中收回意识，拔出匕首，按下弹簧按钮后瞄准身后气流中产生的波动—只需要一下就好，位置与时间都刚刚好，刚好落到身后的白衣男子身前，刺入墙壁间的湿软缝隙，离彻底削掉男人的鼻子，还剩下不到两厘米的距离。

白衣男人扶正头上的灰色阔边礼帽，从口中滑落的烟头被莉兹用脚熄灭。从墙缝中拔出匕首后，莉兹擦去刀刃上的水渍与青苔。她开始打量面前的男人，很好，这家伙绝对是个快餐爱好者，有这种肥硕身材的人也跑不了多远，不至于走漏风声。

同时，莉兹也推断出这家伙不可能是警方安插的眼线或便衣警探—就从他怀中滑落的几叠三流杂志来看，这家伙不是个在街头闲逛寻衅的小混混，就是个在黑道里做皮肉生意的中间商。

警方需要眼线，可他们绝不会拿以下两种人去做线人，正常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毒瘾的人太不稳定，也太容易变节。喜欢寻花探柳的淫虫更是不必多说，光是女人就能让他们失去理智，就凭这一点，他们的口中还能守住什么秘密吗？

“我也很想放你走，先生—可是你来得这么熟练，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了吧？我也差点儿就疏忽了。要是你考虑节食几个月的话，恐怕你就能成功从我的身后溜走了。”

莉兹没有像电影那样将对方捆起来，或是抓住对方的衣领将其举过头顶。这些方法都太过老套，也没什么必要—刚刚她已经让他见识过自己的速度了，如果他想体验做铁签上的烤肉是什么滋味，那他尽管去逃命就是。莉兹可不会负责帮他叫医生或是收尸！

“饶了我，饶了我！我这里只有这些钱，还有这几本书！我，我没得罪过任何人，别杀我我还有家人！”

“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儿出息，把这些脏货收拾收拾吧，”莉兹将几叠杂质踢回男人身前，语气中的威胁与压迫感还尚未消退，“你还想活命么？想的话就听着，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明白么？”

见男人对自己接连点头后，莉兹将匕首插入地面，俯下身去对男人进行审问。故事只会被暂停，但它们永远也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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