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初中毕业以后夏雨和朋友们也失联了，都不知道朋友们过得怎么样。高二的时候她有了手机，终于又和朵朵联系上了。朵朵告诉夏雨她在隔壁县的县城附近上班，坐公交车只需要五块钱，四十多分钟的就可以到那个县城，这让夏雨非常的惊喜，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去看朵朵了。那一周夏雨非常的兴奋，一直期待着周末的到来，她不断地幻想着朵朵会是什么样子的，夏雨想象中她应该是做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应该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像她看到那些年轻的服务员一样微笑着。

终于到了周末，夏雨还没来得及换下肥大的校服就跑到了公交站，或者说她也没有多少可换的衣服。夏雨上了公交车，车上非常的挤，她只能一直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但心情是很愉悦的，看着路边变换的风景，总觉得那无边的田野哪怕是被残阳覆盖着仍旧无尽的希望。

朵朵并不是在那个县城工作的，她在电话里告诉夏雨在哪里可以打摩托车送她去那个镇上。夏雨照着朵朵说的地名，到处问人终于找到了她说的那个镇。夏雨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终于在街上见到了朵朵，夏雨激动的冲过去想要一把抱住她，但她马上伸出手来把夏雨挡住了，我穿着工作的衣服呢，没来得及换下来就来街上接你，太脏了，不要把你衣服抹脏了，说着她把手机的手电筒照在自己面前，你看，是不是很脏！确实，上面抹满了水泥浆和水泥灰，不仅衣服上，脸上和手上也是！不脏，我们农村人嫌啥子脏嘛！夏雨拉着朵朵的手说。

朵朵打着手电筒带夏雨去她住的地方。她们走出了街，走到了泥泞的路上，走上了一座小山，远远的就看见小山上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上了小山，看到了两排低矮的房子，朵朵把夏雨带进了最边上的一间，那就是她的住处了。屋子是沙砖砌的，没有刷白灰，应该是有些年月了，里里外外都乌漆漆的，像是敷上了厚厚的污垢。旮旮角角都是破旧的蜘蛛网，蜘蛛网上也是厚厚的灰尘。没有楼板，就直接用石棉瓦盖着，波浪形的石棉瓦与墙壁交接的地方留出一些洞，风似乎也很冷了，正使劲的往里钻。屋子里不是水泥地板，还是土，暗红色的土，踩得实了，凹凹凸凸的，像一些小山包。

显然，对于夏雨的到访朵朵是很开心的，但开心的同时又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有些羞涩，可能是太久没有见到了，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们从低矮的门进去，借着昏暗的橘黄色灯光夏雨看到一个少年在火上煮着什么。那少年一头短发，穿着和朵朵差不多的衣服，也是灰头土脸的。他抬起头来大方的朝夏雨笑，显然他知道夏雨会来，应该是朵朵和他提前说过了。夏雨有些惊讶，朵朵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一起住？小四，饭好了没有？朵朵问到。好了的，就等你们来了。他回答，这下夏雨更惊讶了，她实在无法辨认小四的性别。小四说话时应该是女生的声音，但是她穿着的是男人的衣服，一双大脚上穿着一双敷满水泥的胶底布面鞋，和夏雨父亲的鞋一样，但她的脚可能比夏雨父亲的还要大。她站起来拿碗筷，夏雨看到她的个子高高的，身材很瘦也很平，反正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身材。

她们吃饭了，她们煮的是火锅，但火锅里没有肉只有菜，好几种菜，有白菜、生菜、菠菜、豆腐皮、土豆片。没有肉，但夏雨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她们不重视自己。如果不重视我得话她们就不会准备这么多菜了，这对她们应该算是少有的佳肴了，夏雨看她们两个都吃得很香，她们平时估计也很少吃到这么多菜。朵朵不停的叫夏雨吃，还不时的为她夹菜。

吃完了饭，她们把碗筷放到一边就坐在火塘边烤火，那时已经是初冬了，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哪怕是坐在火边，前面烤得热乎了，后背也还是凉的。小四低头玩着她的手机，朵朵和夏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小时候以为长大了就会快乐一些，没想到长大以后还是这幅样子，朵朵有些神伤的说。你怎么不找轻松一点的工作去做呢？夏雨问她。哎！她叹一口气说：哪里有什么轻松的工作啊？我什么都不会，人家谁要我？再说了我们这种没文化的就只有做苦力最挣钱了。听到她说这些夏雨很难过，你后悔吗？夏雨问她。不后悔，我不是读书的料，反正我也是考不上的，她突然拉住夏雨的手说：不过你要好好读书，你是读书的料，不要出来打工，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夏雨也握着她的，郑重的点点头，我会的，会的。

睡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小四抬起头来说，于是朵朵起身把夏雨带入她们的里屋，其实她们的屋子只有一间，中间用木隔开了就成了两间。里屋没有床，只有一个很大的地铺，上面杂乱的堆着一些脏衣服和一床破棉被。朵朵把衣服摞到一边，就坐下去了。我们三个一起睡？夏雨还是不太确定小四的性别，于是试探地问到。对啊！朵朵应该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就问你是不是觉得小四是个男的？——额……我觉得像，夏雨才说完朵朵便哈哈大笑。我才来的时候也以为她是男的，后来才知道居然是个姑娘，我跟他走在一起那些跟我们一起上班的婆娘还在背后说闲话，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在搞对象呢！朵朵说。小四也笑了，他妈的，就把老子当男的吧，老子本该是个男的，爹妈生错了！她豪气的说。你猜小四多少岁，朵朵又说。唔……二十左右吧！小四再一次被逗乐了，她大笑着扒在夏雨肩膀上说：老子有那么老吗？你再猜，

十八？

不是

十七？

不是

夏雨都不敢再继续往下猜了。朵朵停住了笑声说：跟你说，这个狗日的才十五岁。

我靠，你他妈的才十五岁，老子都十六了。夏雨惊讶得吼出来了。夏雨和我们不同，她是个文明人，平日里是不太说脏话的，但她也意识到有的时候脏话的表现力是文明的语言所不具有的。

小四伸出大手把夏雨拉到她面前一比，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矮啊？比老子大还比老子矮。夏雨说：“老子这是正常身高，你吃了激素了吧，长这么高”。

老子有饭吃都不错了，哪里有什么鸡来吃。

夏雨被她的话惹得哈哈大笑，笑定了，夏雨问她：你为啥子这么小就出来打工？

她有些严肃了，为啥子？为啥子？老子咋个知道为啥子，不是世上每件事都有为啥子的。

小四的话让夏雨无法反驳，只能回一句：你说的也是。

她们躺下了，那地铺虽然只垫了一层薄薄的床单但还挺软的，因为下面铺了一层金黄的麦秆，床单有些小，边边角角露出了麦秆。可能是因为过于劳累，小四和朵朵很快就睡着了。夏雨却久久不能入眠，也许是由于她们的鼾声，也许是也不知道为啥子，她脑子里有一个问题——沉重的苦力活的魅力就在于可以使她们变得让你分辨不出她们的年龄和性别吗？也许她们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可怜，因为她们不知道在她们这个年纪除了这样的生活还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像一些城里的孩子想象不出她们在乡下的同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她觉得她们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她们不会自怜，怜惜她们的是夏雨。

第二天，瓦缝里刚刚透入微微的光，朵朵和小四就轻手轻脚的翻身起床了。夏雨还睡得迷迷糊糊，见她俩都起来了，也起来坐在床上。

朵朵说：你再睡会儿吧，我们要去上班了，门背后的口袋里有米，盆里还有菜，你自己做饭吃啊，冷的话就烧火烤……

并不温暖的南方也没有暖气，加上她们的房子十分简陋，到处漏风，屋子里也很冷了。夏雨刚刚掀开被子就感受到强烈的寒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天这么冷也要去上班吗？

要去的，要上到腊月二十多。

你不要走啊，明天再走。朵朵临出门了又回过头来说。

好，你们在中午回来吃饭吗？要来的话我多煮一点饭。

中午不回来了，上班的地方有点远，晚上才回来。

她们出门了，渐渐消失在浓密的大雾里，那天上了雾，门口的几根枯蒿也结上了霜，难怪比前一天还冷。

也许是由于雾太重了，她们回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她们进来时脸色冻得通红，呼出的气马上变成一股白雾散入冰冷的空气中，身上还穿着昨天穿的那单薄的衣服，只是添上了一些新鲜的水泥印记。夏雨反客为主似的招呼她们吃饭。吃着饭她们有些气愤的讨论着工作上的事情。

李兰兰这个烂婆娘，居然喊老子去端石头，妈的不就是看老子好欺负吗？有本事她怎么不叫刘大胖去端！小四大声的说。

哎！谁让人家是老板娘呢？要是得罪了那拿不起工钱来怎么办。朵朵说。

哼，也就是为了工钱，不然老子会怕她，你看她一天横鼻子竖脸的，就像老子们欠了她几十万一样。

是啊，这些狗日的就欺负我们年纪小的，要是老子有钱的话非拿钱把她的脸给砸烂了。

……

第二天朵朵和小四都没有去上班，夏雨得回去了，她们说送她去那个县城顺便她们也好久没有去县城里了，想去看看。

要去城里衣服还是得换换的，于是一早上她们就忙着找衣服找裤子，衣服裤子换上了，鞋子也找出来摆着了，却发现找不到袜子，她俩的袜子都穿脏了堆在墙角呢。朵朵在床边左翻又翻，好不容易找出了几只袜子，却又不成对，有两只还是大指姆处破洞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找到都算不错了，穿好了袜子，一切准备就绪她们就锁了门出发了。

她们并没有直接像鲁县县城去，她俩说了要先去她们工作的地方找老板娘要一点工钱，不然去了街上，身无分文可不好使。她们下了那个小山丘，穿过一个布满泥泞的村子之后走到了公路上。此时路边的枯草上还挂着厚厚的霜，但雾气已经渐渐散了，透过薄雾，依稀可见太阳的影子，只是淡淡的阳光还没能给她们形成影子。

你看，老子两个还在那里打过架呢！小四嬉笑着对朵朵说。

妈的，你还好意思说。

咋不好意思，不打不相识呢！

说得像谁想跟你认识似的。

切，老子还不想要你呢！咱们啊都是大老粗。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她说完就用手搂住了夏雨的肩膀。

你看你这样文文静静的多好，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她把头凑到了夏雨脸边。夏雨感觉她似乎是要亲过来了，这让她很惊恐，于是试图挣开她，但她却搂得更紧了。

你喜欢我这样的吗？她凑到夏雨面前问。

我我……喜……欢……

夏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如果是初次见到她的话，你一定不会认出她是个女生的，而且显然她也根本不把自己当做女生。从气质到外表她都像极了街头的地痞流氓。

你他妈就是个男人婆。朵朵说着把夏雨拉了过去。

老子不是男人婆，老子就是个男人，你他妈的才是男人婆。

……

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挺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们终于到了她们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远离人村的砖厂，一块平坦的土地上很多刚出窑的红砖正舒适的躺着，享受这稀少的冬日暖阳。蒙古包形状的砖窑顶上冒着股股黑烟，打沙的机器轰隆隆的响着，正在为烧转准备原料。人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有的推着手推车运送砖块和原料，有的忙着给打沙的机器上石头、有的正在切出砖的造型……总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夏雨觉得很新奇，因为她不属于这里。

朵朵让夏雨站在这边的山头上等她们，她们过去找老板娘要工钱。她们从刚刚犁过的麦地里磕磕绊绊地跑过去，跑到了那个穿红衣服女人的面前。不知道她们跟老板娘说了些什么，老板娘听完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是的，有事没事就知道上城里闲逛，这班还没有上完呢工资就要支完了，我今天出来也没带多余的钱，谁知道你们要来支工资？她说的很大声，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声音被机器的声音覆盖了吧。夏雨在这边山头上都清晰的听见她说的话。不知道朵朵和小四又说了些什么，夏雨看见老板娘从兜里左掏掏右掏掏，然后拿出一块红票子拍到朵朵手里。

吓，一找还真的有，我都不知道自己带钱咧，算你俩命好。老板娘扯着嗓子拿腔拿调说。朵朵和小四低着头，很温顺的听着，夏雨知道她们心里恨不得把李兰兰给撕了。

朵朵和小四还是没有走，她俩又说了些什么，老板娘很不耐烦的从兜里又掏出一张钱，递给小四后，没等小四和朵朵说话就一甩脸走开了。

朵朵和小四跑了过来，拿到了吗？虽然夏雨知道她们拿到了，但还是这么仪式性的问了一下。

拿到了，一百二，咱俩一人六十块吧！朵朵对小四说。

行，小四爽快的回答。

她们到了鲁县城里，东游游西逛逛，但还一样都没有买！快近中午了，朵朵问：你们饿吗？要不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她们绕过那些富丽堂皇的餐馆，进了巷子尾巴上的一家小吃店里，点了三份最便宜的香菇米线，是朵朵帮夏雨付的钱。夏雨要自己付，但朵朵抢在前头付了，她说：你是学生，一起吃饭哪有学生付钱的道理，我请你！她们的意识里学生没有收入，是一个贫穷的群体，但夏雨觉得她们也并不比自己富有。

吃完了米线，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夏雨该走了。于是她们向公交车站走去，公交车来了，夏雨正准备上车，朵朵拉住她，把一张刚刚换零的皱巴巴的五十块放到她手里，可能是因为她一直捏着，所以那钱还热乎乎的，有点点潮，应该是她手上的汗。

给我干什么？我不要你的，你留着用！夏雨被她的举动震惊了，一边吼一边赶快把钱推回她面前。

你是学生，快拿着，去买点好吃的，本子笔啊的也都要花钱。

我有的，我真的有，我爸爸他们每个月都给我钱的。夏雨争辩到。的确，夏雨的爸爸是会为她送钱来的，不过也不是经常送来，只有她爸爸做工的地方离城里不远时，他才会送来。大多数的时候是请别人送来的，或者有的时候我开学那段时间家里的钱还够她一个学期的生活费，那她妈便一次性把一个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了她。夏雨的父母总是那么信任她，也可能是不得不信任。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这是我的心意，你要是不收下那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她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话说到这份上，夏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朵朵见夏雨没话可说了，又把钱塞到她手里。

拿着，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外面的工作不好做。她面色和缓了些，语重心长的说。

其实不用朵朵说夏雨也会好好学习的，朵朵出了学校似乎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而夏雨在她面前成了一个孩子，朵朵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像夏雨父母的那样了。

夏雨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跟朵朵说：再见，再见。夏雨没有说”拜拜”，因为说了再见，像是一个承诺，总希望还能够再见的。夏雨是笑着跟朵朵说的，夏雨知道朵朵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不喜欢伤感，不喜欢哭哭啼啼的。

再见，再见，朵朵也笑着挥着手向夏雨喊！

车子走起来了，朵朵终于看不到夏雨了，夏雨扒在车窗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车窗外依旧是来时看到的美丽的风景，只是在泪水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夏雨最终也再提她和小董的事，时过境迁，再提起来也只是徒增伤感。

她只要到了六十块，吃米线花了十块，给了我五十，她又身无分文了。为什么我是学生？为什么学生是一个最无力的身份？为什么生活会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是我们？回来的路上夏雨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些问题。

离别时她们说了再见，但从那之后她们却再也没有相见过，后来朵朵嫁到了外省，就更是后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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