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南宫城的三月已经是初夏。

这里没有喧嚣夜晚和那一座不夜城，匍匐在苍茫绿原之上，夜晚的天还是亮的，星辰仍点缀其中，老者能躺在门前的平地的竹椅上，摇晃着身子，扇着蒲扇，望着星空，数着天上有多少星星，再听着身旁小孩儿的玩闹，悠悠然地坠入梦乡。

大抵是这样的吧。

很多人在二三十岁刚刚完全担起家中栋梁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过了那个能将自己一人生死置之度外快意恩仇烈血厮杀的年纪，开始为家人、为家族而活时，他们就已经变成自己前半生的影子，无数次地重复模仿，日复一日地机械般度过余生。

他们只能装腔作势地重复着自己还为自己而活的有生之年里肆意飒沓的所作所为，尽自己还能自我调配的东西权利而滑稽的模仿，像是一个弄戏人般，怀念着当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念所惜、所爱所恨。

呈天所幸，南宫逸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姓为南宫，生在了这样一个南疆水乡安稳之地。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的封国。它有一望无际的宽广平原丰满水草，有暗流涌动的碧蓝河流沼泽泥地，有起起伏伏的丘陵高原断崖山脉。

北漠的风雪、西域的黄沙、东海的风浪、天启的孤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这座城市无关，它风调雨顺，它国泰民安，它亦无勾心斗角，如幻似梦。

初夏的夜明月骤亮，没有春日的寒凉，盛夏的闷热也还未至。

夏阳树荫总有一种能挡下所有的庇护感，无论是为何奔波、前往哪里的人，都可以在它们的阴影里寻求片刻凉爽安宁。

南宫逸很喜欢这样。

“父亲。”

轻轻的呼唤将他拉回了神来，微微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席淡绿春衫，他的女儿南宫问雅，南宫城的小公主，南宫家的珍宝。

桃叶下是开始熟透的樱桃，和这个已经是老爷的少爷苍老的面容，还有微微抿起的唇：“问雅来了啊，你母亲呢？”

“母亲已经睡下了。”敛衣坐在南宫逸身旁的空位上，南宫问雅眼底是从未被污染的洁净安宁，“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母亲的身子不太好。”

“是啊，我们都老啦。”

月色借树间繁叶作斑驳阴影打在南宫逸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与老友们截然不同的安淡温雅。如辞过九重山林雾中华，孑然回眸刻万里轻纱入心头，负长弓冉青衣，恍惚中只记得他饮浊酒听喧哗、洗素剑泡清茶。

一袭青衣猎猎，手握数万雄兵，矗立千山之巅，傲视天下群雄，也终不过百年刹那。

岁月赋予世间春去秋来冬夏更替，见水河婆娑见枯木抽新，见父辈老去，又见子孙成长，在或满足或不甘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息，随后长眠于黄土之下。

南宫问雅很好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那种埋在骨子里的婉约凄美、悬藐流离。她应该是远离纷杂世俗，绽放于广阔的清野悠波塘心一朵堆叠在重重碧叶中、缓缓绽开的安柔淡淑白粉荷花，同鱼嬉戏、同鸟高歌、同叶共舞、同己安睡，纷杂世俗不可靠近，那什么勾心斗角腥风血雨更是不用她去触碰。

如瀑的长发从肩头背心垂落身侧，显露的肌肤是那般雪白，不似南地养出的女子，清丽秀雅、娇美难言，虽从小多病，嫣然一笑，却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十数年的顽疾折磨着她，父兄早已将能找到的医师尽数唤进了南宫城里守候着，甚至连天启城的御医都挖来了不少，却依旧不见起色，春秋交替时，仍然会在鬼门关和阎王赌上一回。南宫问雅对于自己的身体倒是很清楚，没有父兄那般焦急，倒也不像母亲那般坦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只能算是已经习惯了吧。

“我们希望南宫城永世太平，可隔壁的邻居老是不答应。”南宫城初夏便会盛开的凤凰花格外鲜艳， 南宫逸自小便很喜欢像不灭赤炎、凤凰槃涅般的它们，自由、张扬、绚烂、坚强。它们活出了南宫逸想要活出的样子。

惊鸿掠走夏夜光影，掩埋街头最后收摊的商贩双鬓里晓风残月的年岁，故乡的一笔一画茶饭言语都浸入这个女孩二八岁月的温柔：“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祥和的街景了。”

南宫问雅伸展开双臂，闭上双目，仿佛是在感受着那份清新的空气："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季节的风，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呢。"

南宫逸闻声随南宫问雅的目光看向了亭外，那里有的只是一片孤寂的夜幕，没有山峰树叶点缀，没有月光清冷辉映，有的只有它自己，那企图囊括整个天空的黑影。

香味么？

确实是有的，已经太久没有仔细去闻过这个时候的花香了。

凤凰花三月初开，五月已是极盛，在深秋时随叶一并凋落。花香依然。三月清香悠然，五月浓烈扑鼻，秋月黯淡沉寂。

又坐了一阵，问雅便在南宫逸的催促下回去睡觉了，她身子不好，说是没有查出是什么怪病，这也只是南宫逸为了让儿女们安心的说法罢了。他和玉燕很清楚，问雅的心脉天生残缺，与常人相比亦是不足，多年来能靠着巨灵龙的独子玉灵龙常伴左右匡扶心脉，以五行之法养身，安心长大保住性命已然幸事。

西域的天翻地覆他自然是知道的。

南宫逸也着实没有想到，当年的一子棋差，竟然成了能够将整个南宫城拖入灾祸之中的导火索。

说来也是头疼，自己这两个儿子，就没有一个安生的。萧问影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南宫城、暗示过他的这个父亲不要多管闲事，安心在南疆待好就是。每六月一次的诏书密函中，武灼也会若有若无地提起夺嫡和政变的事情，无论形式如何变化，南宫逸收到的命令只有一条：南宫城不许动用本都之力介入天启城之事。

“长安，已是子时了。”一杯白发苍苍的老者悄无声息地步入亭中，说来可笑，本是慈祥安和的老人竟拿着虎头拐杖似三岁小孩儿般轻轻敲击着南宫逸的头，乐呵呵地说道，“瞧瞧你这样子。哪有什么愁心事，比一日三餐早起晚休来得重要呢。”

话虽如此，在南宫逸有些嗔怒又无奈的目光中，老者还是坐在了他的身旁，静静凝望着湖面。

伸手捋捋自己颌下三寸长髯，南宫逸感受着手上老茧轻抚过胡须的触感，颇有几分感慨：“唉，长安，长安，好一个长安啊，如今，还能优哉游哉地叫上我一声长安的，也只有夫人，和舅子你了。”

神武帝国的男女在束发及笄前，皆有一个乳名，若是平民百姓没有那般繁琐宗庙之礼的话，这个乳名很有可能就是这一辈子的称呼了。而士族贵胄的男子女儿，到了十五岁乳名是一定要替换成正名的，否则就是不合规矩，冠名后，若再称呼其乳名，即为不敬不尊。当然，也没有那么绝对，从小相熟的贵家公子富家小姐之间，即使冠名之后，私下也多以乳名相互称呼。

南宫长安，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名字了。时过境迁，长辈辞世同辈衰老，能够叫得出长安二字的，已经寥寥无几。

江陵之祸中贵胄玉家被牵连处刑，全家一百七十余口尽数流放，唯有南宫逸之妻玉燕和江陵之祸中劳苦功高时任北镇府司掌刑千户的玉阎得以幸免，虽免于灾祸，却也成了孤家寡人，住在了南宫城里，时至今日未曾离开过半步。

掏出怀中烟草塞入烟管里点燃，深吸两口后，玉阎的面容更加悠闲，“长安，不要想太多，问影和问天的所作所为，我们这些老头子已经管不住了，何必自讨没趣呢。他们要做就让他们去呗。这个天下，终究还是会交到他们这些年轻人手里的。”

“嗨哟我的大舅子啊，你倒是说得轻松哦，管不管得住是一回事，可他们惹了麻烦，终究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头子去给他们擦屁股。”想到这儿，南宫逸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愁容，“别看武灼那老小子话说得好听，这次西域事情一完，天启城就轮不到他说话了，我可不觉得我们这一辈的香火情，武辛那小疯子还会忌惮。萧问影、武辛、武卿、武勇、神荼、神雒，啧，怎么这一代上三家的年轻小娃全是疯子。”

“切，你是觉得你们当年不疯还是怎么的？”

冷哼一声，玉阎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笑容：“就凭你们当年的那些破事儿，我实在想不懂你们一个二个哪来的脸说他们疯。再怎么他们没组团偷了火药去炸黯冕之塔吧。”

神武六世政二十六年，时年二十余岁的他们，从神机营里裹挟近十石炸药一溜烟儿地跑到黯冕之塔内，驻守第三禁军军团还以为这帮顶级贵胄公子是来帮忙的，好生盛情招待，不曾料想下午就听见黯冕之塔内爆声如雷震天撼地，烟气滚滚蔓延数里不绝，吓得第三禁军军团集体整装列队迎接魔兽。

结果就是这几个黑头土脸的家伙们被押回天启城一顿好打，然后被踹回了各自的封地。

如今再想起来，依然能让南宫逸不禁抚髯长笑，可一想起眼前的这堆破事，顿时笑不出了：“哎呀，不一样。咱们那是犯错，又没有试图触碰那些最为忌讳的东西。可这群小子呢？皇权！那是皇权！是神武帝国数百封国为之俯首的皇权！他们在企图政变叛乱！”

“到这时候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徐徐白烟从口中吐出，玉阎仰望着天际逐渐明亮的清月，似在追忆着什么，“武家已经延续七世，近十年来，连续遭受江陵之祸、洛王案、斩阎道三件大事，这是五世、六世两位先皇也未曾有过的数量，尤其是对于一个已经安稳度过数百年的国家来说更不应该。若武灼尚且健壮还好，可眼前，他已经无法再去力挽狂澜地镇守七代基业了。”

“我知道。”

至高皇权的更替有多么正常，喜读史书的南宫逸很是清楚，“可我、不，至少是南宫城，南宫城从来就没有想过、也不想在这场飓风中处于风眼的位置。”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毫无疑问，这一代的两个领头羊，是武辛和问影。武卿流放后，武家势衰；问影的宏图已经为天下所知，即使他如今姓为萧，也依然是我南宫家的后人。而问天呢，他喜欢谁不好，会去喜欢东方海阁唯一的继承人东方铁心。若南宫城想要独善其身那自当好说，可若南宫城和东方海阁站在同一条战线说要独善其身，萧家和武家都不会答应。”

“青舟之事一旦完结，西门孝就会承袭王位，坐断新月之地不再参与中原纷扰；北冥雪域中徘徊的巨兽，也让北冥雷和北冥城有资格座壁上观。如今，武辛的身后只有一个北冥雪，以及若即若离说着忠于皇权实则同样抽身不管的神家。若以武家对抗萧家，那武辛还尚有胜算，可问影不会给他机会的，无论愿不愿意，问天一定会站在问影的身旁，而东方铁心也十有八九会待在问天左右。”

“但你别忘了。”

多年习武烙下的厚实手茧捏熄火苗，玉阎昏昏欲睡的眼瞳中蹦出最后的金光，神色凝重：“南宫问天是南宫问天，他的封地是雍阙城，他也并非南宫王。而南宫城，属于南宫逸。”

话已至此，玉阎翘着水烟杆起身离去，徒留南宫逸一人依旧安坐亭中。

“罢了，罢了......”许久之后，沉重的长叹从那一双紧闭的唇口吐出，轻轻撩拨起依然抽白的髯须。

掐着手中的掌纹细细想来，自己也已经是天命之年的人了，没有多少精力陪年轻人再去折腾了。

算了，老友们也都这样说的，年青人有年青人的世界，自己也该放手了。违心也好真心也罢，他们都已经不再触碰天下企图卷起云烟了。早已激流勇退数年的南宫逸无论是否情愿，终于能够放下心在这个南疆里慢慢老去，守着最后一段时光，就像守着自己的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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