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的某个清晨,正在同周公谈论最后一只蝴蝶的神雒,被粗暴地从床榻里扯了出来。
朦胧的睡眼悉开半条缝儿,神雒见到了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不由脑袋一大:“你别是有什么大病吧?大早上的不睡觉你跑我房间里来?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
刚刚苏醒的神雒觉察到空气中的变化,悉开眼帘抬头看去。
南宫问天依在门口,他的身影在房间的尺寸对比下显得有些渺小,头上的鸷羽应该刚好能擦过大门的横梁——如果他能站直的话。
和南宫问天相比,神雒缓缓站起的身形精干苗条,甚至可以说孱弱,一头乌黑的长发绕着他的肩膀泻下,这是最寻常的神武之人的发色。
神雒终于有时间端详起南宫问天来。
未到而立之年的他年轻得像刚刚束发的小伙子,但他的双眸尽是薄暮的烟蓝,眼神中透露出超越远超他年龄的智慧。他穿着沉重的铠甲,鲜艳的天蓝与静谧的褐木色房间格格不入,一根细绳系在腰带间,上面挂着一把金色的钥匙。
“他们快到了。”南宫问天没有理会神雒的质问,只是自顾自地说。
神雒下意识地回应道:“有多少?”
“九支大军。将近一万名士兵。”
点点头,神雒伸出舌头舔了舔一夜未饮水,显得有些干裂的嘴唇。“比我料想的多。”
南宫问天耸了耸肩,“他们迟早都会来。”
“一万人,大概二十艘的舰队,我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起身穿衣,神雒走到油灯未熄的桌前,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斟酌许久后开口道,“这里是神武帝国的边境,也是南夏国的边境,即使我们同时出港,一只如此庞大的舰队要这么快追上我们,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南宫问天对神雒摇了摇头:“这才是理应发生的。天启城中有太多不老实的蛇鼠,南夏的舰队没有在我们刚刚出港的时候拦截,已经算是给武灼老爷子足够的面子了。”
他平静语调中的一丝责难味道在神雒微微卷起的舌头中间消散。毕竟,南宫问天说的没错。
他们不正是为了对抗这些蛇鼠才远航玉岛国的吗?
“从太阳王陨落的那一刻开始,我们进入了所谓人治的时代,至此之后,神武帝国和南夏国便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血战,时至今日仍然未有改变。”
神雒一边在南宫问天的协助下将铠甲披上身,一边收起地图,从古代历史的沉思中站了起来,“神武选择了神祇,南夏选择了地脉。然而神祇已经远去,地脉开始平息,神武帝国和南夏国的血战却愈演愈烈。三百年来,战火已经席卷人子所踏足的每一片土地。”
“看来你们和寻常凡人之间的区别,说到底也没多大。”南宫问天凝望着神雒躯体上斑驳嶙峋的伤痕,许久,才嗤笑着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即使拥有太阳王的神祇血脉,你们依然也会受伤,也会死亡。”
以前,如果任何人胆敢说出这样的想法,一定会被神雒杀掉。
但近些年来,随着对禁书区的窥探,神祇带给这个世界无休止的战争和规模庞大的杀戮,以血肉生命为笔墨,让这句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神雒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
古老的魔法和觉醒的仪式已将他重铸,他凡人血肉的躯体被填入名唤为神纹的神秘法力虽然是瑕疵残破的半神,但堪比巨龙的神格是不折不扣的,神家人身体里即使已经稀薄到难以察觉的神祇血脉也依然真实存在。
神雒身着与禁军同源的黑玄铠甲,他从桌子上提起濯虹,神雒能感受到这柄他挥动费力的巨剑的完美平衡,但更多的是,他感受到了它所承载的厚重的期望。
有的时候,神雒能从南宫问天那里感觉到一丝怜悯。另外一些时候,感觉到的则是可怜蔑视的嗤笑。
正如此时此刻他的模样。
“除了我们,还有人知道这个消息吗?”神雒问。
“这个消息是昨夜前去探查的凤皇传给我的,你觉得呢?”南宫问天轻轻地扣着指甲盖上的潮湿气息,没有抬起头继续看着神雒,“如果你嘴够严的话,那么就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解决?”
最后,南宫问天笑着给神雒打了个哑谜:“我已经听到答案。天空说,要起风了。”
一大早武勇便敲响了船钟,女娲星船到达了出港后的第一座陆地。
这个地方原本并不是杂草丛生的环形岛群。
这里曾是玉岛国前哨岛链、艾尔西亚的中心,一百多座岛屿由潮落时浮出的海桥构成了这座繁荣一时的出纳港口,三百年前,这里产出的玻璃就名冠天下,独特的气候,使艾尔西亚烧铸出的琉璃表面吸纳了柔和的月光,反射成一层飘渺的皎白帷幔。
传说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结晶,拱卫着岛屿中心的火山口,如同一座烟黑、海绿和超凡彩虹组成的朝拜图。
当然,那都是曾经的传说了。
神武、南夏、玉岛三国的战争自太阳王崩殂开始,就围绕着这座岛链爆发。
神武帝国有踏破天穹的神兽军团,南夏有着纵横天下的舰队,各有优势的战术、战略和大局构思让两国即使经历数百年战火依旧处于拉锯状态,只有玉岛国,这个靠着渔猎和游牧守候海洋和草原的国家,被战争的铁蹄一次次的蹂躏,优先崩溃的,便是最前线的艾尔西亚群岛。
战火焚尽了繁荣的港口,摧毁了车水马龙的住宅。
“我记得艾尔西亚,只是,现在的它与记忆里的艾尔西亚实在是相差甚远。”
伸出手指将额前随风起舞的碎发捋到耳后,东方铁心缓步穿过那些断裂的拱门,被烈火灼烧过的拱门的形状就像惊涛骇浪被定格在撞上岩石四分五裂的一个瞬间。
看着年久失修的实木港口,她的嘴里泛起一阵苦涩,“金顶石壁,绘着各种各样的鸟类图案,色彩斑斓;地面铺着色调柔炫彩夺目的琉璃板,偶尔点缀几朵似燃烧着的花朵;亭台楼阁点缀着生机勃勃的翠竹和奇形怪状的水晶,那些怪水晶叠在一起,突兀嶙峋,气势不凡......”
“人,还有人,摩肩擦踵人来人往的他们脸上带着幸福快乐的笑容,那是对未来、对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感受到肩上陡然增出的重量,东方铁心回头看到的是南宫问天青筋微起的脖颈,他依然故作镇定,只是语气还是不免有了几分对失去美好之物的怀念与悲凉,“好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安慰你。摧毁艾尔西亚的不仅是蔓延至此的战火,更是因为艾尔西亚的弱小,我们能做的只有让这一场悲剧不会在我们的故乡上演。”
轻轻握着肩上的手,东方铁心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无需多言。
数年份量的经历、喜悦、失落和心痛全都包含在轻唤彼此的呼唤中。他们是饮过彼此所有情感的眷属,无关紧要的寒暄客套甚至在玷污他们的经历。
本该做出些解释的武勇和一向话很多的神雒,在其余众人同样凝重的眼神下,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继续深入,起伏的山脉升起壮硕茂密的树丛,苍莽的山岚雾霾缭绕雄浑辽阔的青峰,他们听到了山间尚还居住着的部族们的声音。
没过多久,先行探路的西门孝带回了一个巡猎的本地山民,慕容莎阻止了慕容娇即将落下的刀刃,转而将这位猎人视为引路人,以十两白银的价格敲定,由他带领继续向前。
又翻过一座山脉,隔着朦胧的薄雾和茂密的绿叶,他们能看到若隐若现的人影。巫师们敲起兽皮鼓,年轻男女们头戴花环草帽,他们的嬉戏玩闹声在广袤青山中久久回荡,老人口中轻轻吟唱着的是优伶的叹歌,悠悠如云飘向天空,似这片土地上的亡者穿越时间的轻呼,如泣如诉。
首领右手无名指上佩戴的水晶戒指,便是这个山中小小部落,最高的权力象征。
队伍最前方,引路的猎人停下了脚步,翻身下马,驻足向树林中数十只看向他们的眼睛微微鞠躬后,才带着众人继续行去。
“那丛林间的都是些什么人?”武勇问。他有必要查清所有可能包含威胁的情况。
“他们都是艾尔西亚王族的后裔。”猎人又像惊悟了什么,猛然回首,笑了笑,独特的星纹瞳眸中似有晶液流转,“你们不知道也无所谓,你们没必要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们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最好。”
武勇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
披甲带胄身负利器,还有这一身又一身充满神武帝国本土风俗的衣衫,猎人轻而易举地便将他们认了出来。神武帝国的人在玉岛国的风评虽不及南夏那么不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友善。
诏书所写,是派他们来处理魔兽突起的没错,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个稍微含蓄点儿的流放,只不过这次的流放只有短短数年,待到皇兄与萧问影的战争结束,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也可以说是保护,保护新一代不会因为皇位争夺被消耗太多;当然,那也能说是绑架的筹码,告诉老一辈的别轻举妄动,老实呆着。
总之无论陛下是出于哪一种情况写下的这封诏书,反正这几年是都得在玉岛国过了,山高路远背井离乡,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转而是神乐啪地几声拍了拍身上银纹拓金长袍沾染的灰尘,清爽又不失庄重地抬起头,似宣示般将周身缠绕着不易让人接近的气息又散发了几分,捻着手中烫金白玉骨印花折扇,神乐竟平静地出奇:“是啊。很可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卷入两个大国的战争然后成为牺牲品,可真是苦了你们艾尔西亚了。”
似有些疲倦地遮挡住了自己双眸,神乐又不禁挑了挑眉,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挑衅,毫无疑问的挑衅。
艾尔西亚落于如今的境地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暂且不论,至少在艾尔西亚遗民的眼里,都是神武帝国和南夏国的错。而如今神武之人竟站在故乡的废墟上如此肆意妄为,猎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可刚想破口大骂,只见一阵寒锋闪过,喉口顿感冰凉,话语也被堵在了嘴里。
原本在队伍末尾优哉游哉的神雒不知何时窜到了头位,挡在神乐身前,右手抽出腰间长剑直抵猎人咽颈,冷冽的面庞让剑锋也随之嗡鸣,在下颚擦出片片绯红。
还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的言语依旧没有丝毫愤怒,这是爆发前的最后宁静:“今天上岸了心情不错,倒也不介意在这里宰个人助助兴。我允许你想清楚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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