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南宫问天第一次听到母亲徐徐讲述曾经与父亲两眼放光遐想的未来，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那个时候估计才十来岁吧。大抵也是母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和他谈论父辈的往事。

但南宫问天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他才刚刚负重跑马回来，正饿得咕噜直叫。卸下沙袋和重甲，抬腿迈进饭堂，只见母亲已经坐在桌边等候多时，饭菜还徐徐冒着热气，看来是刚做好不久。母亲就是这样，对时间掐算得恰到好处。

南宫家的家教很严，所以南宫问天其实骨子里一直有些叛逆的。可能是那日突发奇想吧，他问母亲，问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母亲愣了愣，才笑了出来，带着那与生俱来的温柔，敛起方才垂落的衣角，像是在回忆一个美好的梦。

彼时，神武帝国的玉家正值从玉岛国的主家分出来三十年，坐落在与天启城相隔百里的南方副城里，玉阎也正值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时候，那日心情大好，回到玉家还没打上招呼，就落下一大家子人，拖着本极不情愿陪这位大哥瞎闹腾的玉燕踹开了南街萧家的大门。

萧家的守门人当然认识这位时任掌刑千户、实际上就是被皇帝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允许，在手下和皇子武灼一起顶着一身天纵英姿混吃混喝的大爷，这大爷和自家三少爷关系又相当不错，所以也就径直地说道今天三少爷出门去了，告知了行踪后，又在这位大爷的笑骂间，关上了大门。

然后玉阎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怎么和南宫逸计较这码子事，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他爹的亲兵给拖回了禁军营里。

这大爷是偷偷溜出来的，时任禁军右统领的玉老爷子已经满天启城找了他整整四天了。

亲兵走之前，对有些不知所措的玉燕带来了玉老爷子的口信：你平日不爱出门，难得来趟天启城，逛逛再走吧，也算是看看这座神武帝国的皇都，究竟是繁华，还是可怖。

母亲说，那时候的她，又想仔细逛逛这在人们口中听过无数次的皇都，又忌惮着人们口中对它各式各样的风评，左思右想竟把她吓得进退维谷站在那条街上数个时辰不敢动弹。

母亲说，那时候的她看着清晨的太阳渐渐挪到在头顶洒出一袭灿烂阳光，平日从未饿过肚子的她只得在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边找了家茶馆，要了一壶热茶和几个好像吃过的点心，彷徨无措地坐在原地慢慢吃着，就连茶点的钱，都是不知不觉间被一个同在店里用食的公子给的。

母亲还说，那时候的她明明很怕生，只是从中午坐到傍晚，虽然店家说今日生意不好只有他们两位客人，但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店家了，只得怯生生地敲响了萧府的大门，想凭着父兄的关系，在这里找个暂时安身的地儿。

只是这一次，替她开门的不再是侧门看门的小厮，而是一位身着华贵衣衫，眉间桀骜神色却在脸颊上用笑容掩盖地很好的年轻公子。那公子见到她，颇有些惊讶：这不是下午茶店里的姑娘吗？她这才知道，是他替她给了茶钱。

再后来，母亲说明了来意，也很轻松地住进了萧府，那公子似乎也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和她的住处只隔了一个花园，平日相交颇多，也就渐渐成了朋友。

接着母亲就不说了。撩拨得南宫问天总觉得哽了个什么玩意儿在心头，一下午训练都心不在焉的，晚上恰好父亲查阅他的功课和训练，乘着父亲还未来得及询问，又一股脑地把问题抛了出来。

父亲也直接跳过了中间的一段儿，到了故事的结局。

父亲口中故事的开始，已经是他们背着长辈，学着小说话本里的新郎新娘拜过堂、成过亲的时候了。

那日刚好是年前二十九，北街搭上了最盛大的集会。按道理来说，原本是该除夕的灯会最为繁华的，可陛下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们都想在这个时候好好地玩一把，商贩们也不例外，久而久之，似约定俗成般，二十九的集会，反倒成了天启城一年到头最盛大的集会。

父亲说，那一日母亲很高兴，高兴到他甚至不敢将怀里血淋淋的战报交给她看。

十一月南夏叩边，叔父南宫无畏、兄长南宫云、小妹南宫月战死，父亲南宫无敌重伤，南宫城遭受重创。这件足以动摇南宫城根基的事情，父亲没有告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同在天启城萧府、他的母亲：萧雁。时隔一月左右送到他手里的战报，那凝结其上的鲜血也已经变成了似脱痂般层层落下的暗红。

他愣了那么久，久到回头企图寻找她时，才发觉她已奔赴月下阑珊处，一手提花枪一手握银剑，踏过绸缎绫罗，立于官府搭建在北街供百姓取乐的一处舞台上，衣似彩霞袍同初雪，翩若游龙骄如惊鸿。她偏头看向他，莞尔轻笑转身一跃，随骤起的弦拨管鸣间，衣舞襟动。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不绝，他只觉眉目紧缩心头一紧，不知哪来的一股醋意和危机，似乎有什么要抢走她似的，促使他拔剑出鞘一跃而起，踏着最后一丝弯月的清辉，横剑矗立在她身前。

那拨曲的乐师只是稍稍一愣，见台上来人又是熟悉的南宫少爷，也不在乎究竟合不合礼法，转而指尖拨弄又再起音符，气氛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他皱起的眉头又朝中央蹙了蹙。老实说，他并不讨厌站在万人中央，只是事出突然又着实太大，他实在没这心情。

爽朗地长笑出声，笑得手中提握的枪尖也轻轻晃动出几分来，她回过头，回眸一眼只觉万年，又像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的踌躇，未觉双颊酡红如霞，只顾浅笑，负剑而立，朝他伸出了手，“来。”

蓦然间，他才发现，那个记忆里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女孩儿，已经长开成了一位足以独当一面的倾城女子。

他只是喃喃道：“动如雷霆、势如山海，堂翎羽动倾八荒......”

最后，那一场舞以她的闪转腾挪和他竭力的配合下一场还算美好的舞步落幕。

他背着她在散场后的落寞里，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南街走去。她伏在他的耳畔，轻轻得说：“以后，我们就找个小城结婚吧，那里一碗面不过两三钱，房子只要能遮风避雨就好，小小的城从南到北也不需要车，没有喧嚣的早晚市，但家里一方桌前也很热闹，灯光也很明亮，我知道我想要的日子了，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是你。”

他的脚步一愣，肩头的重量又压着他往前倾，两个人就这样倒在了薄薄的雪地里。她却像没发生似的，搂着他脖子的手臂还收了收。

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出人头地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能和喜欢的人度过一生，就已经很幸福了。可是这样的日子他只能奢望，他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话也只能由她来说，如果由他一个男孩子来说的话，就显得有点不求上进了。一个渴求平凡的女生会让男孩子看到就两眼发光，但是一个渴望平凡的男孩子，会被别人瞧不起吧。父亲说，他就这样想着，趴在雪地里好久好久。

暗暗地，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在此之后，就发生了让天启城津津乐道至今的事情：神武六世政二十六年，以南宫逸为首的团伙，包括但不限于武灼、神钺、萧无衣、司空崇、西门豪、筠千机、北冥正等一帮在六世眼里但凡老实一点儿自己能多活十年的混账玩意儿集体干了件大事儿：用火药炸黯冕之塔。理由是：想看看效果。

其实那顿几乎要了命的打想来也算不了什么了，毕竟，刚刚回到南宫城，父亲在见到他和她后，只是点了点头，将龙腾剑交给他，抬起的手便无力的垂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母亲就陪着父亲，守着南宫城直到今天。

至于所谓的玉家主家，南宫问天知道的最多也就是几十年前，自己的姥爷带着姥姥和不少家眷侍卫远渡重洋在天启城的副城里定居的事儿了。莫不说这年代着实有些久远，要靠着如此微末的血脉联系和如此荒谬的同族之情，让这所谓的玉家本家出手拦住数万野战军？武辛他怕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沉默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却成了畏惧。

南宫问天不是一个愚钝到看不懂眼神的人，只是他们的怀疑还算情理之中，他自己也的确不知道当年姥爷他们为什么要离开玉岛国，只得又故意皱了皱眉，随后看向神乐：“所以，陛下有说明怎么取得我母亲这多年未见的娘家的信任了么？”

“嗯，至少信上是没有的。”神乐又恢复了那一副不谙世事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又很配合地接下了南宫问天的话茬，顺手将信件折了折，朝他怀里一扔。

南宫问天点点头，打开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钻研起来，抽空还朝神乐露出了个舒心的笑容：“相对于你两个哥哥，和你相处，着实让人感到轻松不少。”

但不给他南宫问天面子的，这船上可是大有人在。

敲了敲门框，北冥雪似乎及其乏力地打了个哈欠，又挥了挥手，眼眸半抬不抬地望着这俩：“得了吧，可别演了。自己的演技有多差心里没数么？也就哄哄某些被杀伐塞满脑袋的小姑娘了。”轻松识破神乐给的台阶，北冥雪很不给面子地直接把幕布撕了开来：“我的问天小弟弟啊，可别看那破信了，神乐不是读得很明白了嘛。武辛这混账玩意儿说白了就让咱们自己想办法，与其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磨企图找些什么狗屁旨意出来，还不如趁早想个办法怎么在你那素昧蒙面的远方亲戚那儿得到支持。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还要我教你啊？”

“嘶......北冥雪，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招人讨厌啊？”看见这位在屋檐下听了许久的窈窕女子晃悠悠地走近阳光里，南宫问天着实是把她恨得牙痒痒，没事儿就喜欢恶心一下自己，花样还层出不穷。

当然，虽然依旧让人感到不适，可不得不承认，北冥雪的话的确点醒了南宫问天，就连手中舒展的信件，也在咬得打颤的后压根的摩擦中，以一个巧妙的配合，被掌心揉做了一团。

本靠在船舷上正找不到理由还击慕容莎先前放肆行为的武勇来劲儿了，趁着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僵持的时候，一溜烟儿地缩到了慕容莎的身前，手臂一甩就搭在了问雅的肩上，语气悠悠：“呐，问雅啊，所以说要多读书少生气，你看看你哥，这就叫读书读少了。被气了一次又一次还没办法回击，就算是回击，也得秉承着一贯的习惯还不能随便吐脏字，瞧瞧，多难受啊。不过也还算好，至少你哥还不吐脏字——哎呦！”

“你觉得你书读得多那你来！！”

“你书全读到指桑骂槐去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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