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不灭号带着舰队先行返航，这一战消耗巨大需要立即维护，拖不得了，掉落在大地上或是直接落进海里的遗骸也是能捞就捞，毕竟修修还能用。

女娲星船依旧留给了南宫问天他们，专门给配备了些医疗用品，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阿兰索性将北宫长生留在了这里，空间折跃的时间点设定在了十天以后，虽然神雒知道了关于虎魄的真相就抱有一万个反对，依旧被神荼一巴掌拍晕了过去当弃权处理。

目送舰队消失在天际，北冥雪瞥了一眼这个简洁到有些简陋的房间，这就是北宫长生临时的居所了，甚至床榻还没来得及铺好，就被她敲开了房门，只是似乎有人比她来得更早，桌上飘着淡淡雪银茶香的白玉茶具显然是出自问雅之手，看来，他们挺欢迎这个新朋友的。

同在房间内却离她好远的北宫长生，目光交汇时见他不仅没有抵触，反而迎上她的目光，微微笑过，纸落云烟。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艘船上他们俩只有彼此是真正的熟人，其他人都在休息整备，等待下一场战争的到来，现在这个封闭房间内，北宫长生也不需要在她面前伪装些什么，北冥雪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看出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示好，忍不住地挑了挑眉。

北宫长生这个人她还是很熟悉的，算得上是旧相识。

北宫长生自幼他三座封地之一的新亭城居住，那里紧挨着北冥城，神钺亲自带着北宫长生前来拜访过一次后，每年玄月，北宫长生都会登门拜访与北冥正小聚数日。北冥正会同北宫长生以武会友，两人相处起来很投机，北冥雪能感受到自己的父亲是真喜欢这个小辈，所以，那时候的北冥雪是不大喜欢北宫长生的，总觉得他分走了父亲对自己的偏袒和宠溺。

更重要的是，北冥雪自第一眼看见北宫长生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那春和景明的克制下，是掩盖不住的肃杀残暴。六年前北冥城联合神家大漠北五王八部，那是北冥雪第一次见到虎魄，那个彬彬有礼的少年似疯似魔，八部之一的拓跋部直接除名。战后神荼和北冥雷有意隐瞒了虎魄的存在以及北宫长生的异常，北冥雷担下了拓跋屠城的罪果，成了人们口中的北域巨熊，时至今日，史书中歌颂那一场战争的主角依然只有神荼和北冥雷两位。

之后北宫长生在北冥雪域打了许多仗，无论战场上敌我双方究竟有多少人，最后能活着走出战场的，只有北宫长生一人。

他是真真正正的人形兵器。

后来，神钺崩殂，那一年的玄月，扣响北冥城大门的人群里，少了一位叫北宫长生的年轻公子。第二年玄月，父兄念叨了整整一年的北宫长生才再次登门，只不过这一次，他显然没有之前那么活泼了。

思来索去北冥雪不禁轻啧了一声，不就是两年没见么，自己何必躲着他呢。这般想着，北冥雪索性直接将目光定格在北宫长生那和神雒差不多高的身躯上，从头到尾仔细端详起来，北宫长生也不抗拒，就任由这一位自幼被他唤做姐姐的女子颇为冒犯地盯着自己。

许久之后，北冥雪又轻啧了一声，颇为失望地移开了目光，这小子还是那副模样，仿佛千年不改。

见过南宫问天冠绝天下的惊艳，见过西门孝城府自在心中的厚重，见过武勇炙热如火永不熄灭的热情，也见过了神雒身死魂灭的决绝，回过头来再仔细看这位故人，北冥雪终究还是没克制住失望的情绪。

北宫长生犹如一潭清澈见底的死水，北冥雪实在无法将他同那个一人戮尽一国的恶魔联系在一起。平日里的北宫长生没有怪癖，讲礼数、注节俭、知进退、懂尊卑、明善恶、了是非。他的确是个君子，货真价实的君子，他就连一丁点儿的固执或是追求都没有。

他才刚从战场上退下来卸了甲，换上了常服。

两尺云鬓用发带扎了个高马尾搭在腰间，只在左右额前留了两捋同鬓发一并垂直胸前，不时随风摇动；一件藏青圆领长袍几乎盖住全身，唯有脖颈处露出一缕纯白内衬，袖口处以皮质臂鞲收紧，长袍至腹部外束腰封，加缚腰带固定；纯黑腰带上，右挂长生司命乌木鞘，左挂云鹤盘桃白玉佩，右手搭在腰间长生司命的剑柄上，左手慵懒又不失礼法的搭在身后；长袍末梢垂至脚边，刚好露出纯黑长靴；柔和的脸颊下生出棱角分明的骨线，一副温润五官内，逆凤双眸提一对顺锋刀眉，凝出片片云悲海思。

战场的余烬依旧在焚烧，即使身处高空，窗外奔涌而入的热浪也刺得她微眯着那对弑人心魄的眼眸，葱指将拂面碎发捋至耳后，北冥雪收敛起审视的目光，语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你留下干什么？自己身体什么情况心里没数吗？”

“师兄要求我留下，我自然当留下。”北宫长生唇角生出几丝恬淡清静的笑容。

“他让你死你也去吗？”

极小的猫叫传来，床笛窜出一只异瞳白猫，身形像狸，外貌却像老虎，浑身不见一丝杂毛，尾长腰短，目光如金银，轻轻一跳便落在北宫长生右手曲起的环中，安然躺下梳理着毛发。北冥雪一挑眉，他没想到北宫长生把这只名为玄晓的猫也带在身边。

北宫长生将左手从身后挪到身前，露出腕前珠十六，疼爱地抚摸着白猫。而这柱子北冥雪自然是认识的，北冥雷自雪原深处带回的巨兽躯体最后化为了一柱玄冰，烈火不融赤焰不化，坚硬无比可断金石。北宫长生十八岁受封三齐王那一年，北冥雷亲启神兵铸得念珠六十一颗，分别作一十六、一十八两对珠环，十六束手腕十八缚脚踝，以压制虎魄邪气。后来交予南下进入天启城的北冥雪，路过新亭城时赠于北宫长生。

很久没见到父兄了。

北冥雪的眼底不禁黯淡下来，就连靠在床铺上左右腾挪的躯体也显得格外不安，她离开北冥雪域时，以为至多半年就可以回去的，离家的时候走得格外洒脱，仅仅是和兄长打了个照面以通知的语气通告后，又同父亲玩闹了几句，便头也不回的迈上了南下的路程。

谁知道后来，卷入了西域青舟的祸乱，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了陌生的玉岛国，在这里歇了大半年，打了几场一轮接一轮的仗，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真正让她感到无助的是，即使是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亲情就是这样，平日里交谈时如过眼云烟，或骄傲、或怨恨、或一笑了之，唯有在孤独想念的刹那，如破茧而出后迎接微风的那一瞬间，刚撕掉一层坚硬外壳后被万物揉搓磨砺着初生的肉身，哪怕是一丝丝淡淡的伤痛已足够在灵魂深处刻下痕迹。

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晶莹轻柔的划过她寂静的脸夹，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曲折剔透的线，随着她脸夹的轮廓构成一缕光彩，仿佛遥远的北疆那美幻的极光。

北冥雪忽然觉得，原来流下一滴眼泪也需要很久很久。

“我，怎么了？”

北冥雷慌忙支起身子，故作坚强的询问语气如暴雨前在狂风中强撑着站起的花蕊，她的问题从询问变成了嘶吼，北宫长生的回答也很简单，只是一声叹息后，走到窗前关上窗户，随后左手抚上窗台一角。

“女娲星船其实每个房间里都内置有噪音消除器，不会有人知道的。”北宫长生摁下窗台上一个并不起眼的机关，顺数拉过一张椅子前背对着北冥雪坐下，看了眼架上染血的铠甲，又看了看怀中困意盎然昏昏欲睡的白猫，随后开始闭目养神。

北宫长生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北冥雪，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北冥雪哭的样子，这次也不想看见。

北冥雪先是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眼前已经忽然地开始模糊了，眼泪挣扎着涌出了眼眶，她的喉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忍不住地哽咽，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

有些人平日里总是笑得没心没肺，让人错觉她也不会失魂落魄，然而，故作坚强装得太久，到了真正想哭的时候，连该怎么流泪都忘了。

她掩着鼻子抽泣，渐渐的没有了声音，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遮住双眼的发丝上。哭声，足以回荡在天穹久久不绝的哭声。北冥雪在放声嚎哭，只呼唤着句句父亲兄长，却没有喊出了声来。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呜咽，并再一次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他那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她眼睛紧闭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

她的全身在止不住地搐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抽出来，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纯白的悲哀。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一滴一滴凝成热泪。那思念几个人、思念一座城呢？

这个城市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如梦似幻的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疲惫的笑容，北冥雪没有被那片名为故乡的土地征服，她自雪域深处傲然耸立的都城生长，早已学会握紧驯化它的缰绳。

北冥雪希望一转身，就能看到父兄的眼睛正看着她，轻喃她的名字，北冥雪为此不停的转身，直到晕头转向，思念之人也没出现。

原来，求而不得才是思念。

压抑沉闷的房间里开始回荡着滴滴答答的轻响，北宫长生诧异地望向窗外，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在琉璃窗户上炸开，宛如瞬间绚烂又凋落的雪莲。

下雨了。

刚开始的雨很柔，靡靡斜织着，窗台前已被铺上一层流动的晶莹水地毯，新的雨点落在那流动的水地毯上，溅起了朵朵水花，泛起了圈圈涟漪，溅起的水花相互交织，泛起的。涟漪各自碰撞，像是一群嬉闹的顽童，又像是一对耳语的情侣。

这场雨下得很突然，仿佛一席巨大的珠帘悬挂在天地间，蓦然间便大了起来，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缥缈的白纱，雨点斜打在窗台的积水上，激起朵朵水花。

身后的哭声渐渐停了。北宫长生忽然有感而发开始遐想起生在南疆的北冥雪会是什么样子。还是夏雨天，那样的她应该会穿着一袭绣上两三朵恰到好处的兰花长裙，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轻轻嗅着风里传来淡淡泥土气息和湿润的青草味，静静端详水蓝色的玻璃滑落下细碎的雨滴，像一颗颗水晶被细线串连，发出银白色的亮光，雨在瓦砾上弹唱，宛如猫的指爪抓出的微小痕迹。

那样的她应该会很有趣。北宫长生缓缓生出了一丝安然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像是没有尽头，向窗外望去，视线中的一切绵密的交织着，暗淡的灯光，冷冷的秋雨，不知不觉中，平添了一丝愁绪。

雨静悄悄地下着，没有停歇的趋势，雨丝密密斜斜的飘在空中犹如笼罩了一层薄雾，屋内倒只有轻微淅淅沥沥的声音，北宫长生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茶香淡雅悠长，微苦后甘，入喉很舒服，茶叶和热水的比例也刚刚好，有心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看见雨的模样。”北宫长生回过头看向在床角缩成一团的北冥雪，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枕在手上，虽然没有什么精神，说话也断断续续地伴着抽噎，但至少比开始的时候好很多了，“有什么感觉吗？第一次就看见这么大的雨。”

“能有什么感觉呢，只是透过一个不大的窗户观看冰山一角罢了。”怀中白猫翻了个身，又钻进了床底，北宫长生伸手掸了掸衣上沾着的猫毛，随后支着脑袋望向窗外，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感来，只是声音有些惆怅，“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我就住在新亭城了，在北疆一呆就是十八年，那次去天启城受封是冬天，一路上都下着茫茫小雪，还是没有机会看见诗词中的雨。”

“那你因为这种事哭过吗？”

“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猫在身上压着，北宫长生换方向换得很轻松，面朝着北冥雪重新坐下，他的坐姿说不上随意，也谈不上正经。手指点了点额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北宫长生整个人都松懈了几分，随即往椅背靠去：“我到新亭城的那年，我爹就死了，第二年我娘也去世了，世袭元戎王；到新亭城的第三年，长兄死了，世袭定国王；九岁时，远方表叔也死了，世袭九黎王；同年，在知道北宫族就剩我一个的时候，我成了三齐王；然后，我的师父、我的义父神钺也多年积压成疾郁郁而终；接着就是北冥城的远征，我猜你应该在那个时候见过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件事发生前后你对我的态度变化实在是太大，若非如此就没办法解释了。”

“至于有没有因为看不见雨而哭过......可能因此委屈过吧，但哭都是联想到其他事了，最终总会演变成一边哭一边哀叹自己的人生，再控诉命运的不公。”

北冥雪不说话了。北宫长生知道她在想什么，随即出言道：“一般情况下，在安慰别人的情况下，每次提到我的经历后，别人都会沉默下去，大致原因嘛，是觉得自己痛苦或悲伤在北宫族的祖宗面前什么都不是，感觉自己没有哭的理由，但难受到想哭的情绪也是真的，然后开始自我怀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每个人哭的源头各有千秋，我也不甚例外，只是最后都会导为对自己现存境遇的不满。”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你就离开了北冥雪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新亭城如此之久，的确无法感同身受，不过想来，如果我离开那座能说出每条街道的城两年，我也会如此吧。不过你可以放心，你们跑这一大圈无非因为武辛和萧问影的夺权之争，现在这场大戏已经落下了帷幕，武辛需要你们回去巩固四方疆域，他好抽出手来扶持大厦将倾的帝国本身。可能一个月、可能两个月，反正快了。”

“真的？”北冥雪哽咽了一声，抬起头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盯着北宫长生，嘴角微抿，很是委屈地说，“你要骗我怎么办？”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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