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家——萧家旧址。
阿兰不喜欢呆在这里,她总是能闻到这座在废墟之上建立起的府邸内,散不去的血腥,她的鼻子在诸多兄弟姐妹里是最灵的,时隔数百年,她依然能闻到血液里属于萧家先祖的味道。
银发静静垂在背后,近日巨大的压力,让它显得和它的主人一般憔悴。
那双柳眉下的凤瞳依然炯炯有神,微微晃动的睫毛却惺忪着,她已掩盖不了倔强下的疲惫,即使是真正的神子,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高强度工作也让她疲惫不堪,现在还不能休息,还得应付一个难缠的家伙。
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神乐坐在大堂内,看向跨过重门颇为欢悦的华衣男子,眉目微蹙。
怎么府里也开始进雪银茶了?
低眸,她的目光落在了巍然如山的武辛身上,还是带上了笑容。
“来,武辛,过来坐。”阿兰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似一位王者应该有的语气。
武辛规规矩矩地拱手一礼,才敛衣缓步入厅安然落座,他也是在彻底继承了帝冕之后,才在审判庭里知道,原来现在神武帝国还有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
“那百名贵胄子弟,我还是得向你道个歉的。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发生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阿兰先发制人,“他们都是帝国的未来肱骨栋梁,这次的代价很大,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所以,时至现在我依然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北宫长生离开新亭城,您比我应该更清楚,离开了新亭城布下的法阵,他只会死得更快。”武辛的自称变了,的确,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在这个老怪物面前保持自己的傲气。
她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已经让武辛感到呼吸不畅。
武辛才知道,为什么父皇尚在时,每一次同他提起神家二字,总是不自觉地充满畏惧和敬仰,他曾经单纯地以为父皇只是过于迷信那些古老传说来着。
莞尔轻笑出声,阿兰用力抬了抬有些不听话的眼皮,掩饰着自己的疲惫:“破而后立罢了,一个终究要死的人,倒还不如赌一把可能性,总归是比坐以待毙来得好的。况且,北宫长生其实很特别,特别到比再复制一个神雒的现状还难。”
“愿闻其详。”
“我说一个最简单的、在审判庭能够查阅到的信息吧。北宫族绵延近千年,在神武帝国为国为民鞍前马后,但自有记载而来,北宫族从最早有记载的一千一百八十九人,到现在的仅剩一名遗子,北宫族里无一人拥有过神兵或魔兵。”
“......虎魄不算吗?”
“神兵或魔兵的契约是双方共同缔造的,虎魄的那种行为,称之为绑架更合适吧。说是神兵,其实倒不如说是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定义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战器。”两指轻轻将一直摆在桌前的茶杯往武辛面前推了几分,阿兰才给自己和他都重新渗上热水,茶汤自杯壁流入茶盘,颇似小泉潺潺,“想过为什么吗?神兵或魔兵的持有者说是天资聪颖,其实还是参差不齐,以北宫族拜相封侯者无数、一门三王的资质和作为,却依旧无一人持有神兵的记录么?”
“不曾想过。”
“好吧,我换一种问法,小三儿自从与濯虹绑定,他原本枯死的神纹本应在如此神力的冲击下重新绽放,却为何依旧如同死泉?”
“——因为,他们是人,人是有极限的。”
“猜对了。”
阿兰笑意愈浓:“北宫长生和小三儿的情况其实非常相似。虎魄致邪致凶,生命力远超濯虹,每一次虎魄的出鞘它都在恢复自己。北宫长生的作战记录我全程都在用神力同调,虎魄经过三百年的修养,已经从最开始的区区一柄巨型长刀,恢复到现在可以借助北宫长生的躯体为载体,由甲胄变为暂时幻化的虎人模样.......虎魄的生命力和侵入速度都远远高于濯虹,却偏偏在北宫族的身上呈现出共存的情况,所谓的诅咒说到底也是人类无法彻底背负一个原初造物的反噬。从这一点上来说,濯虹可比虎魄乖巧太多了。造神的实验不能毫无根据,我们需要一个试验品,至少来证明那些猜测的真实性。”
“能解决人与神兵同调这个困扰了我们千百年的问题自然是最好的,退一步来说,即使虎魄的神秘度高到不具有代表性,也至少能保下北宫长生的寿命问题。无论是出于战斗力,还是统筹力,甚至单纯为了北疆的安稳,这个风雨飘摇的关头,三齐王都不能死。”
“是么......”
见到阿兰浅浅进入睡眠,武辛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他这一趟来得很值。
中午的风被烈阳吹得很热,穿堂而过直抵面门,阿兰不禁微微眯起双眼,或许武辛早年的苦难磨损的不只是他一人的寿命,还有整个神武帝国的皇运。
武辛当然也不知道,阿兰的话其实还有下半段——造神的行为从来不是神家专属,北宫族自南夏全族赴死时,已经开始企图触摸神明的权柄。北宫长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是三百年来无数早死的北宫族人不灭亡魂凝聚的原点。
毕竟,如果是当初那个未经磨难傲视天下的太子武辛,又岂会发现不了,从一开始整个大堂里就不止一个神家人。
回廊间脚步声在极近的地方骤起。
“你真不打算告诉他真相?”目光盯着武辛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神荼才将目光定格在阿兰的身上,“他要是不知道北宫长生的重要性,按武辛的性格,北宫长生接下来不会好受的。”
“那我倒真想看看他怎么杀死一个已经成型的半神。”阿兰眼底划过一丝好奇掩盖着的狠戾,手指合十放在腿上,回首与神荼相视而笑,“武辛应该不至于那么笨吧?不会真相信一个彻底死去的古神能单纯依靠执念就能复活吧?”
“难说。”缓步走到武辛刚才的位置入座,神荼伸手重新取出一个杯子,为自己倒上茶汤,放在身侧的桌上,“古神能否复活这个论点几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没个定数,况且这话还是你说的,我估计他会信个七分。不过说起来这个北宫长生也是不得了啊,虎魄经过三百年的恢复虽然离彻底复活还差了很远,但凝聚起来的执念也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常人的意志了。他竟然在四十多次使用后还能保持完整的神志,真是值得赞叹。”
阿兰轻啧一声,支起身子拍了拍神荼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怎么变得和你三弟一样莽撞了。习惯性忽略塔底的万万丈基石,只看塔顶的一寸光辉?三百年来几千个北宫族人也不是白死的啊。虎魄死亡的执念烙印在北宫族的血脉里挥之不去,数千北宫族人夭折的不甘和怨念当然也能缠绕在虎魄里,三百年无数的试验与牺牲这才换来北宫长生一人的成功......”
“我可以换一种思维方式吗?”
“你说。”
神荼顿了顿:“我突然想起三儿给我说的一件事。在那次遇袭的过程中,他与濯虹的沟通中提到了一个“我死了你也别想活”的概念,而那次濯虹和他产生的共鸣是有使用记录以来最高的,甚至达到了同调的地步。我在猜一个问题。造神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只在乎外部因素和受体两个条件。具象化到北宫长生身上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虎魄在北宫长生身上突然有如此多的进步,不止是北宫族人和北宫长生这两个因素的影响?”
阿兰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道:“继续。”
“神家曾经的几次造神行动,一直忽略了录入物体本身的思维和想法。现在想来,濯虹和虎魄的形态其实与传统神兵完全不一样。首先它们并不是幻化成神兵的神兽,而是用其他方式强制转化为类神兵的一种形态,其次是即使面对传统神兵完全死亡的情况,它们依然活着。简单来说我们忽略了濯虹和虎魄自身的想法。以虎魄举例,在三百年以来无数持有过它的北宫族人里,北宫长生其实不是最优秀的那个,甚至算得上平庸,但是就在北宫长生的身上虎魄的进化速度高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不过四十余战,就从最开始的陌生到现在可以寄生将北宫长生幻化为一个高耸的半虎人形态。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外附铠甲,而是由内到外的转化,并且这个转化的过程北宫长生完全可控,这个过程中北宫长生的个人思维也是完全清醒完全占据主导地位。这个我们曾经匪夷所思的情况实实在在的在吞噬者号的剑桥上出现了。”
神荼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用温热的茶汤暂时抚平有些干燥的喉口,随后来不及休息,继续说道:“北宫长生对于其他北宫族人唯一一个独属于他的优势就是,他是现存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北宫族人。如果我们的假设是正确的话,以虎魄只出现在北宫族人身上的历史记录来看,那么在现有情况下,虎魄如果不想自身彻底死亡,他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延续北宫长生的生命,无限延续的那种。如果这种猜想是正确的,而这种状态又是稳定的,那么北宫长生从他开始使用虎魄的那一刻起,以神武帝国对于神祇的定义来看,他已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神了。”
“......毕竟,能够在一天之内屠尽一座王城,一刻钟的时间内完全杀死一百名神兵持有者、三百余名钉入犹大之钉的魔兵持有者,在他那种无伤的情况下我自认为我都做不到——”
“够了!”
阿兰突然厉声打断神荼的话语,转而用一种傲慢的金瞳死死锁住神荼:“此事就此作罢,北宫长生还要继续跟进,但你不要亲自下场了。”
起身,打翻的茶水同碎片一并在地板上炸裂开来,阿兰拉着神荼快步朝内阁走去,边走边说:“我见过那只古兽,凶暴狠戾到连父神都为之胆寒,如今南境如此肥沃,几乎都是那时候被它杀死的生灵残骸养出来的!——如果你的猜想是真的,那北宫长生成神后的思维必然会受到那只古兽的影响干涉,我们得做好预防措施.......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需要再次开启杀神之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神荼的猜想掀开了阿兰对于造神这个行为最后一块不解的迷雾,而被冠以神这个字眼的生物,无论他自己的想法如何,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危险至极的。北宫长生的登神阶梯,甚至比神雒还要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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