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轻率到不像张起灵能做出的决定,我听到时,甚至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可我试想将自己放在他当时的境遇,又发现我的做法大概率会与他相同。更何况他那时能用来纠结的时间,几近没有。
到十一仓后,张起灵一眼就注意到门口黑瞎子新刻的方位标记,扫视过神色警惕的众人,什么都没说,同样往东走去。老道哼着小曲跟在后面,时不时看向身旁那些带伤的人,夸张地“啧啧”两声。
十一仓面积非常大,张起灵他们往里走时,黑瞎子也刚到达库房区域不长时间。
他们拆掉了监视器,也用很大的防尘布蒙住了面朝库房入口的玻璃。门口原本也安排了人手,但没想到黑瞎子会失控到这个地步。他下手显然已不会再顾及,那总不能害了无关的人。
所以,那时他面前已没有任何阻拦,只剩几个故人。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如何应对背叛者。但如今这场背叛,没人下得出定义。
黑瞎子环视几人一圈,又是一声意味不明地低笑,随后无视他们,继续朝库房走。
第一个挡在他面前的是吴邪。黑瞎子原本不理会,但吴邪直接伸手攥住了他的刀。
他握着的是刀刃。黑瞎子随便一拽就能割下他的手指。
黑瞎子停下来。
吴邪深吸口气,紧盯着他。“她说她做不到独活。师傅,你比我们更理解她。”
“理解她送死么。”他低声回。
他不再听下去,掰开吴邪的手,拿着沾上他血的刀继续往前。
解雨臣就站在玻璃前,见黑瞎子走过来,就面对着他慢慢后退靠在玻璃上,一只手伸到身后,按住防尘布。
他的语气因黑瞎子变快的步伐而有些急促。
“你不可能强行进去。再者你进去了能做什么?不怕打断了反而害了她?”
黑瞎子一眼都没看他,只盯着玻璃。
解雨臣还想说什么,黑瞎子索性往侧边一步准备掀开防尘布,他转过身正要拦————
我开始很凄厉的惨叫,就在那一瞬。
惨烈到不像我的声音。经厚重的玻璃传出,声音其实很微弱,但于他来说,足够震耳欲聋。
吴邪说就是重伤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黑瞎子伸出的手有过像那样,那么明显的一下颤抖。
我的声音似乎将他的时间逼停了。争分夺秒赶来的人,又被从头到脚凝住,定定地任由我的痛苦穿透他的耳膜,手悬在防尘布旁,一动不动。
从这里开始,发生的一切,我完全没有记忆。一定是那些东西中的某一个,或是它们在轮番控制我,想尽办法引诱外力介入,从而中断这场厮杀。
直到几秒钟后,我的声音因气息不足渐渐弱下去。他又站了一会儿,才从凝滞中恢复,没有再掀防尘布,而是一步步走到声音传出的地方。
解雨臣跟上他试图再阻止,半个字没说出口,黑瞎子的刀突然向后准准指向他的心脏,刀尖堪堪碰到他的衣服。
刀刃划出破空声时,解雨臣猛地停下,完全愣住。两人僵持不一会儿,黑瞎子一把推开他,另一只手将部分防尘布收拢到臂弯,然后站远几步,用力一拽。
临时挂起的布本就不结实,立刻就全部掉下,在他面前激起尘埃,灰暗铺天盖地。
说到这儿,吴邪停了一会儿才能继续与我讲下去。我当时就察觉,接下来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
等到灰尘下落,我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玻璃后,没有半分遮拦。
我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双眼大睁着,面向黑瞎子躺在距他不到半米的地方。无法逾越的半米。
我两只手抱着胳膊,双臂已被指甲挠出很深的血痕,血珠一滴滴渗出来。他定定看了我一眼,随后奔向库房门,显然想硬闯,可很快发现门非常厚,门上是一个转轮密码锁和钥匙的结合装置,而且看结构,里面还不止一道门。
比银行保险库的安保级别都高不知几倍。等到硬撬开,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瞎子发现行不通,走回我面前看着我,又突然上前用尽全力拿刀柄砸向玻璃,“砰”地一声巨响,整面玻璃都在震动,但半丝裂痕都没有。
他不管不顾地继续砸。
渐渐地,我像是被一声声巨响唤醒了,眼睛终于转了转,不再紧紧蜷缩,爬起来,拖着身体朝撞击声的源头一寸寸爬去。仅半米的距离,摔回地上两次。
我的靠近也没能让他停下,只是砸的频率失去规律。
我看不见外面,只是凭感觉触到他砸的地方,然后突然将满是血的手按在上面,又支撑不住,手往下滑,玻璃上拖出血痕。
我踉跄了不知几次,才直起身,眼睛早已布满血丝,伸出手指,半倚在玻璃上,用血在玻璃上一笔一划,慢慢写出一个字。
“救。”
我写完,停了半刻,突然双手捂住头,又直直倒下去蜷缩起来。这次我因痛苦扭曲的神情,被黑瞎子尽收眼底。
他仅仅低头看了地上的我半秒,又硬生生将目光移向那个字,终于停下动作。那时虎口已挣裂,刀柄也染上红。
我想他其实知道砸玻璃没用。可他比谁都了解我有多能忍痛,清楚怎样的折磨才能让我失控到那个地步。所以他在想办法时,也无法停下来什么都不做。
等到又一阵折磨过去,我再试着站起来,却几次都不成功,起来一半又贴着玻璃瘫软下去。最后挨着玻璃双膝跪地,又用血在上面写什么,但写出的东西没有意义。
玻璃位置不够写了,我就往旁边挪,一次次虚脱摔倒,又爬起来,头发汗湿后沾在脸侧,膝盖上全是淤痕。
黑瞎子的刀最终从手里滑落。
他蹲下来,目光随着我一寸寸移动。他背对着其他人,没人能全部看清他的神情,只剩一个浮雕般的背影。
我尝试数次,血液都快干涸时,又写出一个很模糊的“疼”字。
玻璃上血迹混杂,黑瞎子似乎隔了一会儿才认出。或者是看清了,但已做不出反应。
我在写完后,神情演化成浓烈的哀求,像是知道有人在试图救我,眼睛不聚焦地看向玻璃外。我张口说着什么,黑瞎子侧过头耳朵紧贴玻璃,但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
我眼眶红得像下一秒眼泪就要掉出来,又开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一下下轻拍着玻璃绝望地求救,血字又被糊成一个个交叠的手印。
他那种外人无法看出的盛怒,似乎就在那一刻突然平息。像火焰燃至最烈后燃料耗尽,剩下一滩灰烬。
他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然后慢慢伸出手,覆在玻璃上,隔着冰凉的玻璃和血液,和我的手十指相扣。
到这儿,吴邪又停下叙述。
“说了你别生气。我那时候多希望你能疼晕过去,不要再写字,不要再发出声音。你不知道他那时候有多……”
他说,但又没能说完。他熄灭烟点起下一根,低下头,靠白雾掩饰因不忍而皱起的眉头。
“后来,小哥就到了,还有那道士。”他继续。
我想他还跳过了什么,但也好。
他说不下去,我也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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