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很高,气温也要低一些,太阳略斜后就有些凉了。
我和黑瞎子走进大殿,在人潮里获取些暖意,仰头看着面前烛火中的众神。我没接触过道教的体系,并不清楚供奉的都是谁,只是依然被那种一炷炷香火熏出的气氛感染。
去过道观和寺庙的人能够感觉到,哪怕很多人分不清二者,里面的气场是很不同的。这里的神像并非金光璀璨,不知为什么,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舒心。
我和他在一个角落默默站着,看形形色色的人来往,像神像之一。
人在拜神的时候露出的神情,是能看出很多的。只需要观察他们跪拜完后看向神像那一瞬间的眼神,我就能知道他们处于一个怎样的心境。是纯粹觉得有趣才来祭拜,还是走投无路挣扎着寄托最后一点念想,全都一清二楚。
这是个积攒了太多祈祷的地方。我当时突然在想,我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也跪在蒲团上,就是我心诚至极,凭我一身的邪祟和做下的孽,我的祈祷会被排在哪位,到底会不会被听到。
我亲身经历过太多这类事,自然不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先前也从未跪过神。我从不奢求什么机遇或运气,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如果怎样就不会怎样的说法。都是注定的,只不过我不愿认。
可是,我看着身旁的黑瞎子,突然发现我其实与那些在神前挣扎的人没有半分区别。
“那儿有个功德箱,我去放五块钱。你等着我。”一会儿,我捏了捏黑瞎子的手,低声对他说。
“什么时候有这闲心了。你还不如把那五块给我,然后许愿喝瓶可乐,我立马给你灵验。”他同样笑着回。
“来都来了,随便参与一下。”
他不再说话,点点头,松开我的手。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所在的角落,直到离香案越来越近,香火缥缈地将他淹没。
我同样看不清他了,只知道他依然维持着笑容,隔着人和神凝望我离开的方向。
我并没有像告诉他的那样去功德箱捐钱,而是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双手掐起子午诀,慢慢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俯身,叩首。
我跪下的时间不长,原本是那么平静,闭上眼后却瞬间被思绪包裹。我至今回忆不起自己那时都求了些什么,只知道我想了很多,每一件又都不是神能做到。
我闻着香火略刺鼻的味道,听着四周嗡鸣一般的低声祈祷,脑海中一个个繁杂的念头,最终缩成短短两个名字。
黑爷。小哥。
我蹉跎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挣扎,只是为了他们好好的。此外再无可求了。
我很快起身,拍净膝盖上的尘土,不留下一丝屈身下跪过的痕迹,回到黑瞎子身边,再次挽住他的手走出大殿。
刚踏出门口一步,我突然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我其实完全可以闪开,但碍于现在老人的身份,还是控制住本能,只是轻轻“哎哟”了一声。
我抬起头,撞我的人竟又回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没有一句道歉,乐呵呵地一溜烟跑走了。
“又是他。”我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喃喃说了一句。
“谁?”黑瞎子问。
“那个老道。”
“嗯?他不会是跟踪咱们吧。”
我摇摇头,“我第一见他就是在洛阳,他也许本就老君山的道士。巧了。”
黑瞎子沉思一会儿,“这样的话,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多什么东西。干这行的有些人就爱玩儿这套。”
我会意,挨个检查衣袋,立刻就在外衣口袋里摸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字明显是秃铅笔写上去的,字形笨拙得像孩子写的,还沾着几滴油星。
“什么啊。”黑瞎子问。
我没立刻回答,直到看完纸条上的字,才轻笑一声,给他念出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首不算词的词,或说是打油诗。我一眼就看出那写的是我们,又不知何处在写我们。
【天狼逢七杀,是念亦是劫。缘法天可破,痴情无药解。枉叹醉梦春江夜,万芳归尘辞三月。霜花流云难相守,春雨缠绵润炊烟。
望花犹忆,朱陈对酌冬融水,枯守孤夜春盈月。酒意浓时,残阳恍然似朝霞,风舞银丝疑飞雪。
可知!红颜忍别故人兮?可叹!青衿不负良人也!】
“写得还行,没我好。”黑瞎子听完如是评价。
虽然奇怪,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老道的事与我而言已没有半分意义,所以我选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是,齐王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笑着回,把纸条重新放回衣袋里:
“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黑瞎子的身体其实早就到了极限。我的本意是由我陪他再看看千般万般的景,可显然,他唯一想看清的只有我。既然意识到所有都是徒劳,早就该往回了。
回去时,我眼见着黑瞎子因为那一句“回家”松下了强行吊着的最后一点精力,不停地衰落下去。
那是我走过最漫长痛苦的一段路。哪怕时过境迁,我们如今可以坐飞机,坐火车,用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我不愿意再记下过程。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自由之一,不愿想起的,就略过去。
雨村村口离我们家还有一段路程,车也开不进去。到了村口之后,我知道黑瞎子已经走不动了,哪怕他的笑脸和墨镜挡住了所有迹象。
我扶着他,坐在村口的那颗大树下,抬头看满目的苍翠在头顶摇曳,割裂光影,照着我们斑驳的白发。
“其实我想过要不要用点什么法子,让你尽快忘了我。”
我们沉默良久后,他突然开口,依然笑着,但已无力支撑他惯用的调侃语气。
他继续说:“但想了想,还是别了吧。”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个已成习惯的动作那时格外的轻,“我想我带给你的,终归开心的比不开心的多。但你得答应我,别一直想着我。大不了你带着那一堆堆钱再嫁一个呗,我家丫头单凭一张脸,追你的人能排到德国。”
他突然捏住我的鼻尖,笑得更厉害,“等我挂了你不许太伤心啊。答应我,不然我就不放手。”
我不知何时,早已敛起了嘴角的笑意,手上用了些力道,慢慢拨开他捏着我鼻子的手。
“不想笑就别再笑了。你开几百个,几千个玩笑,我也不可能不伤心。”我顿了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更不可能忘了你。”
我不能做到的事,又为什么指望他能做到。原来他也想着让我遗忘,只不过他早就意识到不可能。这样一对比,我似乎比他傻得多。
他的笑容是一点点从嘴角消失的,我像看见褪去的潮水。
我没有给他再张口的机会,直起身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让他背靠着树干,然后近乎虔诚的吻上去。
他同样搂紧我,手一寸寸在我腰间轻抚着,我却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
我的黑爷。我自幼就当做是安全的代名词,我爱得愿意为他而活的黑爷,我抱着他就像抱着恒星。这明明是万物滚烫地生长的盛夏,我亲眼所见正在枯萎的却是他。
这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拼尽全力的是我们,改变不了分别的,还是我们。
这个吻持续到他的一只手从我的腰上掉下来,一如地上的枯叶。
我松开他的嘴唇,坐回他身旁,头靠在他肩膀上,手仍紧搂着他,再没松开。我心中一遍遍想着,但凡有其它办法,但凡我们不用走到这一步,哪怕……
可没有就是没有。除了我这条早就该还给天地的命,我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的手也开始抖得越来越厉害时,我听到黑瞎子轻到只剩气声的声音,快要被树叶和风的声音掩埋:
“有时我自己都会惊讶。我竟然可以这么这么爱你。”
"Gute nacht, meine heidenröslein."
("晚安,我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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