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去哪里,是我们站在雨村村口时才决定的事。
我们打算先回北京那边看看,路上顺便上网查查热门景点。值不值得去其实不重要,只是平常人旅游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当时找来看眼镜店的那个年轻小伙叫卓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卓醒。
名字不错,可惜我挽着黑瞎子踏进店里的时候,就看到茶几底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罐。提示器响起“欢迎光临”,卓醒本人却还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
我和黑瞎子在门口对视一眼,默契地悄悄走到他面前并肩站定。我伸手轻轻点着他的肩膀,直到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到我们,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地弹起来,声如洪钟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我被震得耳朵嗡嗡响,笑着摇摇头。
我和黑瞎子在这当年一点点装修起来的小店里慢慢逛着,看镜片映射出的彼此,如陷入万花筒,世间有千千万万个我们。原本也想上楼再看看,但碍于那时的身份,还是作罢了。
最后在卓醒期待的目光下,我还是买了副平光的金边眼镜戴上。钱放到卓醒手上的时候,他激动得连声道谢,又抬头看看我,乐呵呵地说老太太戴这个真有气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这很可能是他这个月卖出的第一副眼镜。我看着他那副兴奋样子,心说这小子有王盟第二的潜质。
走出眼镜店后我站在街上,透过那副金边眼镜,又一次回头看。
那是当年我以为能够就此停住的地方,虽然之后证明,只是我的一个错误。现在我以一个陌生老者的身份再次从这里离开,想来就是此生彻底的离开了。
黑瞎子也陪着我停下回头看,我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是否与我相同。
我们两个白发老者一路慢慢逛去方庄美食街,像当年甜品店里吃的芝麻糊中的两个小汤圆,搀扶着彼此裹挟在年轻人中,浮浮沉沉。
之后再去的地方,都是临时决定的。事先和其他人说好了,没人会和我们联系。我们可以不在乎一切,不在乎时间,学着真正的老人走走停停,遇到美景就默默欣赏一时半刻,然后举起相机给对方拍照。
相片里的桃红柳绿不停变换,人仍是那两个人。
他看电子屏的东西更不清晰,所以每次拍完照,我把我的照片和与他的合照都悄悄删掉,他不会发现。只有我在独处时不娴熟地一下下操控那些按键,看自己笑得温和的脸,一张张地永远消失。
其实这么做也许没用。因为黑瞎子一路上从未认真赏过景,他只是一直看着我融于那些风景的样子,将视线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全部用来看清我,记住我。
我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到过些什么地方,只知道还在路上,就不用去想停下后将要发生的。
最后一站是老君山。至于到那里的原因,只是因为网页上的一句“远赴人间惊鸿”。
我们与如织的游人一起爬山,但很快我就能从细微的动作看出,黑瞎子已经开始吃力了。但他不说,我同样不问,只是更紧地挽住他的手,像一个真正的老妇,搀扶着她同样老去的丈夫。
路上的风景不错,我刚开始总下意识指给黑瞎子看,他也会很配合地跟着一起赞叹,直到我发现,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口中的美景在何处。
又向上走了二十分钟,我说是我走不动了,拉着他重新往山下走,去入口坐索道直接登顶。
到山顶之后是下午,没有朝霞,没有黄昏,其实远没有网上的照片那么漂亮。
可我依然用尽我毕生能组织出的所有美好词句,去向黑瞎子讲述四周的高山亭台怎样悬浮在云层之上,游客怎样多得像西湖风起后的涟漪。
我们又是怎么作为为数不多的一对老人,被人频频驻足回身看,眼里是羡慕。
我们站在栏杆旁,风细细地吹,拂过我们伛偻的脊梁。我看着云海,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字一句慢慢和他说,他笑着时不时应一声,可目光从未在意我所说的风景,依旧看着我。
那让我想起我们初见时,他带我回小院的时候。那时是他不停地说话,我被他抱在怀里懒懒回应。现在我已长大成人能与他依偎,却换成我在不停说了。
人间惊鸿。就算我说哑了喉咙,那也是他看不见的惊鸿。而等他能看见的时候,这份美景里注定不会有我了。
我轻轻慢慢地讲述,不知如何说下去时就停下来,盯着他脸侧的皱纹。他就是看不见也随时感受得到我的目光,任空气宁静,随后伸手到我身后,理顺我花白的头发。
我不一会儿就继续,直到阳光在我的声音中一束束透过云海,将山峰烫上辉宏的金,风景越来越壮丽。
到那时,我又看不下去,说不下去了。我背对与他相比显得那么苍白的美景,转过身抱住黑瞎子。他很自然地回搂住我,又在我耳边低低地笑。
那时我才真正看清,他才是山,他才是云。
盗笔衍生:鬼蛊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