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东西确实是一种比较好的纾解方式。我发现字里行间,自己当年的那种哀痛已淡出很多了,只剩下一个无关者般的陈述,淡然得像用清水写下清水。
黑瞎子了解我做事不计后果,先前我就感受到关于他的眼睛,他一定瞒了我什么。如今想到保家荼仙这一层,答案已经明显。
我没和任何人提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但自己心里清楚。
经过一个个特性的核实,我能确定就是它在作祟。黑瞎子是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等他也无法撑下去的时候,那东西会榨干他的最后一点元气。也就是说不用等道上人寻仇,一旦眼疾恶化到最后一步,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当年他跪在我娘坟前,说他会用他的一生去陪伴我,直到他的生命尽头,以他的血起誓。一直到那时我才发觉,他所说的都是“他的”。
他早就知道他的尽头,不会是我的尽头。
做那个决定,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其实这无关决不决定,只要有救他的希望,我就不可能不去做。我通身背得都是罪,只要鬼蛊还在我身上,我也注定不可能彻底改变。所以不论怎样,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离开,那必须是我。
黑瞎子愿意包容我的一切,那我希望他一样能包容我作为亲人和爱人的自私。留下的痛苦,只能他去承担。
我想起黎簇曾说我也开始矫情了。也许他没错。
这世上就是有我这样的人,生而有罪。想来是我将这一生的苦难都折成了儿时站在荒山上那一刻的运气,才让我遇见他。
我从小喊到大的黑爷,就以那一身黑衣和标志性的笑,成了专为我而亮的灯塔。他无数次将我从彻底堕落的边缘救回,而只要我肯回头,哪怕隔千山万水,永远等得到他的拥抱。
他铺陈出了我人生里唯一的五光十色,自己却将看不到任何色彩了。
这无关报答。只是为这个我刻骨铭心地寄托了全部情爱的人,我没有任何是不能付出的。
不论对我,黑瞎子,还是张起灵,我将要做的事,都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如果他们发现我的意图,一定会不惜一切地拦下我。而如果换成他们处于我的境遇,我知道他们的选择亦会与我相同。
我们三人,此生也就是这样了。纠纠缠缠,总是为了彼此,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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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雷城回来之后,我们又过了一段时间从前那种生活,直到黑瞎子的眼睛开始二次恶化。
他早就记熟了家里东西的方位和附近的路,就为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他是想用这种方法淡化我的担心,也确实伪装得很成功。
可他不知道哪怕有墨镜遮挡,我永远能感受到他无法立即找到我的目光,迷蒙地在我身边游移着,像化成刀一点点地将我剖开,直到只剩心脏还会疼。
那时已是夏天,我自己熬了些酸梅汤放在冰箱里,中午时倒出来端去给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黑瞎子。
他的身体在逐渐虚弱。这样一个闹腾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安静些了。他那时眼睛的情况已不在乎见不见光,倒是可以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下。
我坐在他身边,他笑着接过我手里的碗,喝了一口,故作感叹地说:“你说我这哪儿积的德啊?娶个那么贤惠的小童养媳。”
我听完作势要把碗从他手里抢回来,他笑得更厉害,连声道错了错了,哄着我松手拿回碗。
我默默地看他把那深红的液体一口口咽下,几滴汁液顺着嘴角溢出,稀释的血液一般。
“黑爷。”在他的一碗酸梅汤见底时,我清除心里的刺痛和不合时宜的联想,轻声叫他。
“你说。”他回。
我没有立刻继续,而是慢慢倾斜身体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才说:“陪我出去玩一趟吧。去走走看看,然后就回家。”
“好啊。”
他不假思索地说,揉了揉我的头发,掌心因捧过冰镇酸梅汤,透过来阳光也晒不暖的凉。
自从他的眼睛二次恶化,“好啊”这句话,我已听他说了太多次。除了问他要烟他依旧会摇头,他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去玩后,其他人试着劝过。但他们了解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决定了就说什么都没用,轻描淡写地提过几句,也就放弃了。
旅游,这个词听起来和我们有些远,但总要试试。我和黑瞎子去过的地方比常人一辈子去过的都多,可确实从未像普通人那样,背着相机和零食单纯去看陌生的风景,抒发那些新鲜感带来的愉悦。
我们在道上的仇家都太多,再加上黑瞎子现在的情况,想要安心地出去玩就只能换一张脸。于是我用了两周时间,在出发前做出了两张人皮面具。
此生伪装过那么多回,那是我做面具做得最认真的一次。
把晾干的成品取下来的时候,我和黑瞎子一人提着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举在眼前,然后目光转向对方,相视笑起来。
临行那天早上,我戴上面具,盘起黑发戴上发网,最后固定好那顶花白的假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笑着喊了声“黑爷”。
他闻声走过来,我同时站起去拉上房间里的所有窗帘,向他走近,让他能最大程度地看清我满是皱纹的脸。
房间里大部分光线消褪,我不知那在他眼中是什么景象,是否我苍老的样子只剩下一团光影。
我只看见他笑得越发厉害,最后轻轻地弯腰把我抱住,手臂又越收越紧。
那两张面具,做的是我们老了之后的样子。我没学过三岁看老,也许不完全像,但足够了。
我们无法老去,更不用谈偕老,而如今两个长生者却有一个不再长生。我们拼尽全力不过是想得到普通人很容易就能拥有的东西,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剩了。
那就共白头一次,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夏天。
当我们都易容完成,背上背包和向吴邪借的相机,穿上老年旅游鞋,故意做出些伛偻的姿态,挽着对方站在其他人面前时,我看见吴邪愣住半晌,然后第一个红了眼眶。
这也是幸运。不论在人生的什么时候,他都是个还能流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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