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只是个名副其实的过客。我见了太多人,杀了太多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记得他。
相较雨村的生活,从前的日子太过恍若隔世。我在看到他时,竟觉得像这场我身处的大戏唱串了词。
哪怕在一众穿着古装的游客中,他还是显得突兀,依旧是那身洗到发白的旧道袍,子午簪稀稀疏疏盘着几缕花白长发,胡子脏到黏连在一块。他挥手挥得气喘吁吁,看到我终于注意到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道长竟然从洛阳一路跑到龙岩。实在辛苦。”
吴邪他们忙着卖卡,他又一直喊饿,我下台后独自把这当年在栾川遇到的老道带回喜来眠,炒了几个素菜给他,坐在对面看他狼吞虎咽时,微笑着说。
我其实可以算一个恶人。以我的习惯,一般不会理会无关的人,可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素昧平生的老道施加善意。
不过人这种动物,确实容易这样。并非所有英雄都一直路见不平,大部分只是某人在某一刻将突然涌出的善良,放在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地方。
“唔,”他拿起筷子在空中挥了挥,好容易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饭,才接道:
“那可不,一路风吹日晒的,而且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扔大金镯子给我。我能怎么办?谁叫你这小老太太没攒够。”
“什么?”我疑惑地问,没明白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且有些警戒起来。
他能叫出句“小老太太”,显然看出我的年纪和这幅皮囊不符。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真是靠算卦。
“哎呀,听不懂就别问了。”他依旧看上去疯疯癫癫,像挥指挥棒似的挥舞那两支筷子,在半空写着什么,掉下来几粒饭,“承负,承负总知道吧?后来我算了半天,你的还是不够。”
他说完就又开始大口扒饭,我再和他说话,他也只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只得等他吃完再问。
承负是道教的说法,类似佛教的因果,但承者为前负者为后,天道循环,还是与因果论有本质的区别。我了解得也不深,甚至怀疑他只是拿这个来糊弄我,好让我别影响他吃饭。
老头子胃口真的不错,三四个菜加两碗饭,竟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见他放下筷子,我才继续问:“我知道承负。但您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突然瞪大眼睛,屁股离开凳子,指着天喊了声:“天机不可泄露!”
喊完他自己又乐了,坐回来换回正常音量,拿筷头敲着碗边玩儿,“其实告诉你点儿也没什么。不确切地说,就是有东西把你身上的承负弄乱了。嗯……就像吃完黄豆本来要放屁的,结果一使劲儿,屁没放出来,倒在裤裆里出恭了,弄得你一身臭。我不能枉叫三清不贰臣啊,得替天行道,给你把乱套的拨回来。”
这比喻属实脏了些,且驴唇不对马嘴,我依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老道吃完饭,什么也不多说,竟然还从兜里拿出个塑料袋,让我再给他往里装点白饭,带着路上吃。
我没接他的袋子,去厨房拿个不锈钢饭盒添了满满一盒白饭。可走回来递给他时,他竟顺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鼻子凑近闻了闻。
我不喜欢被人直接接触肢体,很轻地皱了下眉头抽回手,同时饭盒掉落,又在落地前被我接住。
力道有些用大了,老道哎哟哎哟地晃着自己竹棍似的细胳膊,自言自语般嘀咕了句“悍婆娘”。
“道长。吃饱了骂厨子,不是道门风范啊。”我微笑着回,再次把饭盒递给他。
“还厨子呢,”他伸出根手指上下晃着指向我,“你你你,我本来懒得说你。个姑娘家家,怎么还是满手腥味儿,做出的菜都腥。”
他一把接过饭盒,又说:“得了,我走了,自个儿趁早洗洗干净。”
他就这么提着饭盒转身离开了,我在他身后抬起手仔细闻了闻,根本没有任何味道。
从头到尾,他没表现出半点谢意。我记得先前他和我借筷子时好歹还有些礼貌,和我道过声谢。
大部分时候我信任我的直觉。几乎从再见他的那刻起,我就觉得这老道不简单。此时这种感觉变得更明显。
我跟上去和他一起往外走,说:“出村子的路很绕,我送送你。”
他点点头默许我跟着,走在路上还嗦着大拇指上沾着的一点酱汁,咂咂作响。
“道长。”沉默地走到半途,我叫他。
“咋?”他侧头看向我,终于舍得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还有,怎么找到这里的。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和我耍花招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渐渐收敛起声音里的笑意,看向他。
我知道自己在那时表现出不轻的威慑力,可他完全没有被镇住的感觉,还“啧啧”两声,颇不赞同地斜眼看我,说道:
“还威胁我?你杀人的时候是把自己脑花儿抠出来搓搓当子弹了吗?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可就懒得管你了。”
竟然还知道我杀过人。
有那么一瞬,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知道路旁的田边就有好地方可以藏尸。
那真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此后回想,我也找不到原因。很明显他知道我一些秘密,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他永远闭上嘴。可我当时就是什么都没做。
这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但就像我本该这样,不需要任何理由。
走到村口时下起了小雨,我站在一家小超市的屋檐下目送着老道离开,像忽然失去行动力,旁观着自己的无动于衷。
附近唯一一盏路灯忽明忽暗,照得雨雾中梦一样朦胧。饭盒与老道都在细针似的雨中摇晃,我隐约听见他和着淡淡的雨声,在哼什么曲子。
哪怕理智让我跟上去弄清楚这一切,可我只是站在原地低下头,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开了手机。
我点开聊天框,看到黑瞎子给我发的微信:“人呢?忙完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已经是十分钟前的消息了,我竟没听到铃声。
我按住语音键,回道:“刚才遇见个认识的人,去喜来眠给他弄了点吃的。现在送走了。”
“认识的人?你在这儿竟然还能遇见熟人。谁啊?”他也发了语音过来。
“一个挺瘦的老道士,其实也不熟。他刚才就在灯会上。”
“什么老道士?没见到。没准是那会儿看你跳舞看迷糊了。你现在跑哪儿去了?”
“村口。”我回道。
“行。下雨了,别自己回来,我拿伞去接你。”这段语音里有风声,他想是已经出门。
也不怪我总觉得恍若隔世。自己这曾经重伤倒在荒郊野外都司空见惯的人,现在已有人连小雨都舍不得我淋了。
我轻勾了勾嘴角,发过去最后一句话:“我在这儿等你。”
说完后我抬起头,看见老道的影子已在土路尽头彻底消失,黑暗中半点痕迹都不留。潜意识里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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