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示认错的诚意,胖子把当天烧热的洗澡水都留给了我。
下雪时泡澡是件很惬意的事。浴池的蒸汽在眼前腾起,和窗外飘进的雪融合,蒙蒙的白中总会无端生出种缥缈的感觉。雪花飘到头发上,我感受着雪融化后冰凉的水珠渗进发丝,慢慢地,好像不是在浴池里,而是回到了那些曾在飞雪里走过的地方。
长白、墨脱、杭州、北京……
不用多久,由外而内的温暖会消除这种不真实。我全身缩进热水中,看了一会儿雪景,头靠在浴池边缘,轻闭上了眼睛。
曾经我很少在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闭上眼睛,因为任何时机不对的松懈,都可能让我送命。但现在,我放任自己像这样彻底放松,已不需要任何理由。
不过,我知道这池热水注定没法自己享受。有人会来扰我清净的。
十分钟后,我果然听到水面波动的声音,随后我被一只手揽住,让我的头靠在他微凉的肩膀上。
“偷看女生洗澡得挨板子。”我眼睛都没睁开,依偎着他懒懒道。
“偷看自己老婆好像不算。”他笑着回,过去关上窗,隐隐的寒气立刻消散,又很自觉地撩起水弄湿我的头发,挤了些洗发水开始帮我洗头。
“天太冷,别泡太久。怕你感冒。”他的手指轻轻揉着我的头皮,力道很舒服。
“我这身体也没娇气到那个地步。”
“小没良心的,”他手指轻轻按了下我的额头,“总对你这小身板儿太自信,实际上就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你把自己弄病了弄伤了,心疼的还是我。”
我轻笑了笑,没再反驳,睁开眼扶着他直起身,自己几下冲干净泡沫站起来,他则直接拿来个浴巾把我包住,故意蒙住我的脸。
我伸手把自己从浴巾里解救出来,撩起些水报复地去泼他,结果几下又被他制住,把我横抱起来去浴池边的椅子上穿好衣服,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是什么衣来伸手的大清福晋。
“也不怕把我惯成废人。”我从他手里拿过外套自己穿好,半开玩笑地说。
“废人就废人。正好根治你这爱失踪的毛病。”他坐在我对面,手搭在我肩膀上替我擦干身后的湿发,凑近时顺势在我眼角轻轻一吻。
吴邪的餐饮帝国计划没什么问题,但喜来眠真正开业后,还是不算顺利。
一开始根本没人来,直到吴邪要把自己的毕业设计盖出来这件事被来店里避暑的几个小姑娘发到网上,再加上些夸大渲染,他俨然成了个怀揣梦想的农家乐老板,才成功给喜来眠招揽了第一批顾客。
当时只是开个玩笑,倒没想到后来农家乐一火,我还真当起了吉祥物。喜来眠附近风景很好,常有穿各种特殊服饰姑娘过来游玩拍照,而且只要举着相机的一帮小姑娘一来,基本都会拉着我合影。
我和她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问题是我看起来大不了她们多少。如此一来,她们口中说出的一些网络用语和所谓的“梗”,我是完全听不懂的。那些姑娘还以为是我常年待在乡村思维闭塞了,很热心地逐一给我解释。慢慢的,我竟也半被迫地融入了年轻人。
喜来眠专门留出一面墙挂客人和我们的合照,其中姑娘们和我的占了一半。随着合影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吴邪先前把我穿着喜服的照片也放到了喜来眠的网站上。
吴邪的摄影技术很好,那组照片确实拍得不错,甚至可说有艺术性,吸引了不少人想来见见照片里的新娘,我竟成了喜来眠的景点之一。
客人越来越多,但如我们设想的那样,在可控范围之内。我们有了很多朋友一样的熟客,且照片慢慢地挂不下了,就清出另一面墙,接着贴上那一张张纪念。
几个月后,吴老板的梦想小屋迎来了落成。这栋房子象征的实际上是种生活态度,我们站在完工的房子前,没有太多兴奋,而是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解雨臣和秀秀他们腾不出时间,没来参观新居。黎簇他们三个倒是很快来拜访,还是空手来的。
苏万是三人里唯一比较热情的,进到院子里亲热地喊了声“师父”,就扑过来抱了抱黑瞎子,随后又是一声“师娘”,刚同样朝我伸出双臂,就被黑瞎子伸手一把拦住,笑着往屋里推,没抱成。
苏万给他揽着,委委屈屈地喊:“哎哎师父,谁的醋都吃啊。”
我微笑着跟上去,拍了拍苏万的头。
当年的事过去很久了,黎簇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对我还是有些芥蒂,进屋后坐得离我很远。坐下不久我观察他们不经意的神态,就看出来一段时间不见,黎簇已然是这三人里的领导者。
我给他们三个端来茶,苏万道了谢后原本还打算寒暄几句,但没想到黎簇打断了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我们要之前的老装备,说是要去探死水龙王庙。
那地方我也去过,并不简单。看他们的态度以及带的东西,我知道这三个孩子轻敌了。
吴邪象征性地劝了几句,但三个年轻人,不可能真的听几句忠告就回头。最后还是简单交代了几句死水龙王庙的情况,让他们重视些,并为他们找出以前的装备。
我一直默默听着,最后在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把黎簇单独叫出来。
我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向通往老屋的小路,只是示意他跟上,他将信将疑地隔着两米跟在我身后。
从新房回到老屋的那条路穿过田野,风景很美,路上像一步步踩着颜料走进油画,狭窄又连着天边,无穷无尽。一切生命都鲜明而干净,我们也是其中之一。
也许是这样的景象太难让人联想到危险,我的脚步没有变,而黎簇不经意地加快步伐,缩短了相隔的距离,直到我们在狭窄的土路上并肩而行。
到地方后,我径直把他带进了家里的衣帽间。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黎簇四处打量着衣帽间,疑惑地问。
“有烟吗。”我其实是故意答非所问。
黎簇显然不愿意在我这个总把他当小孩子的人面前再表现出急躁,忍住满腹疑虑,掏出支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给我。
我看了眼烟的牌子,还是白沙。吴邪在沙漠时最常抽的那种。
我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感受肺部被尼古丁冲洗的熟悉滋味,笑着对他说:“现在我挺羡慕你的。至少抽烟没人管。”
他盯着我强撑着沉默了三分钟,发现我完全没有要提正事的意思,还是皱着眉忍不住问:“不是,你到底要干嘛?”
“这股毛躁千万别带进龙王庙里。怕你出不来。”我衔住烟,蹲下来打开衣柜的夹层。
太久没人打开,里面已经积了很厚的灰。我伸手进去拿出那把苗刀,一圈圈解开上面缠着的布条,转过身站起来,双手把它递到黎簇面前。
“这把刀送你。当是我给你下‘狗哨’的补偿吧。”我说。
“过去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补偿我。”
黎簇低头嘀咕着,还是接过刀,拔出刀鞘一看,眼睛却亮了亮,不由夸了声“好刀”。
“把它送给你也有我的私心。这把刀,我该放下了。正好你来了,给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什么放下不放下的。你是不是给吴邪那蛇精病传染了,怎么开始矫情了。”
我没接话,小口吸着烟,指了指刀刃,“知道屠户家传代的杀猪刀可以辟邪吗?可以这么比较,这把苗刀,比杀猪刀的作用强千倍百倍。带着它下斗,普通邪祟根本不能近你的身。”
“别诓我了。你这刀就算杀过人,也没那么夸张吧。”黎簇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刀刃,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上面,冷光幽幽散射。
“杀过人和杀过几百人,是有区别的。”我轻描淡写地温声说,眼见着黎簇本来透着鄙夷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拿回去别放卧室附近,你镇不住。好好保管,别给我糟蹋了。”
黎簇听完动作顿了一会儿,还是默默收起刀,捡起布条重新缠起,张了张口,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抽完最后一口烟,有些意犹未尽,轻拍拍他的肩膀,“吃顿饭再走吧。让胖子给你们做顿石锅鸡。喜来眠招牌菜,味道很不错。”
我径自往外走去,黎簇跟上了几步,却又站在门口没再动。
“杨淳。”他抱着刀叫了我一声。
我停下脚步,就听见黎簇低声继续说:“谢,谢了。”
他的声音透着窘迫。我轻笑了笑:
“能和特殊的人说出谢谢或对不起,恭喜你,至少有走出来的希望。”
我没有回头,再次踏上那条绿意荡漾的小路,感受到身后从未移开的目光。
后来,雨村的灯会在村长的大力支持下办了起来。
喜来眠在那里有一个摊位,卖自酿的酒和会员卡。灯会要求所有人穿古装,除了我以外他们都没准备,提前向相熟的客人借了几套。
吴邪他们几个借到四身捕快的衣服,说实话,穿上有点滑稽。尤其是胖子,衣服紧得肚子上的肉都晃不起来了。云彩倒是和那些姑娘借到一套桃色的齐胸汉服,穿上后灵气又漂亮,胖子看直了眼,一直举着相机给她拍照,拍到云彩都不好意思了。
至于我,本来没打算参与,只是没想到不知他们谁去和村长报了名,竟说我要去灯会上表演节目。我至今没问出是谁干的好事。
村长已经安排了,我懒得再去辩解,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后就没再推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跳那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舞。
如今我已知道,那支舞名为《六幺》。这还是吴邪在研究那些浩如烟海的张家典籍时,偶然看到那句“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才让我知道我娘留下的这支舞的来历。
我娘为什么会学会这支本该尘封于典籍的古舞曲,已不得而知。我也从未想过要追查。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能漫长到怎样地步,所以故人能够留下些值得深思的秘密,是件好事。总要用些东西延缓遗忘。
我当天穿着一件纯红的舞衣,站上临时搭起的小舞台。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起舞时却与在广西时一样,为我伴奏的依旧是黑瞎子,第一个带头叫好的,依旧是那几人。
我承认当天我跳得并不算认真。因为曲子演奏到一半的时候,我有些走神了。
我突然在想,记忆于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在跳这支舞时看到我娘残留在脑海中的身影。以后黎簇看到那把苗刀时,应该也会想起我。而如果黑瞎子的眼疾以后恶化,我相信即便他忘记我的样子,他也可以在黑暗中靠我的体香,感知到我的存在。
太闲适的日子给了我浮想联翩的底气。
我的人生比常人长很多,且多出了几千年的记忆。所以我反而不再清楚到底是记忆都需要一个载体,还是所谓的载体,就是记忆本身。
我想过如果我能清除所有记忆,我是否能够就此放过自己。但很明显,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我只会如张起灵一样,陷入另一种折磨。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雨村这样的日子无法就此延续到尽头。我们身上背负的东西其实从未停下。那这一段人生,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什么?
我无法像想起一个人一样,找到一件事物去概括在雨村的日子。
我随着乐声不停舞动、旋转,看着眼前一盏盏花灯在瞳孔上留下短暂且延长的光影,人影攒动,恍然间每人都成了流星。
我几乎是靠着肢体的记忆在跳,直到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颤音结束,慢慢淡出,又像在灯火阑珊中无限地延伸,穿过花灯透过瀑布,到山的尽头。
黑瞎子放下小提琴,又抬头看着我笑。我隐约在他墨镜的反光里看到了那抹属于我的纯红。
只那一瞬间,我的思考随着最后一个动作停滞,没有必要再想下去。
我像是找到了答案。
如果一定要以一个载体记住这段时光,那这个载体就是我。已在雨村连绵的雨雾里尽力地变化,或者说向曾经的三月走去的我。
一曲毕,我收回所有思绪,微笑着向台下欠了欠身,听鼓掌和喝彩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却没想到,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一个隐于人群的熟悉身影,正垫着脚使劲朝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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